我有病。
严重的失眠症。
从小如此。
医生说我最多活到10岁。但当妈妈绝望的返回老家时,却发现怀里的我睡着了。半夜、昏暗、鼾声阵阵的绿皮车厢里,我居然大睡特睡,口水流了妈妈一胳膊。
于是从记事起,我一直就着火车震颤的声音入睡。虽然偶尔也有失灵的时候,而且睡眠效果差强人意,但火车震确实救了我的命。
就是那种咣当咣当的声音,富有节奏感。大部分时候它单调、麻木、冷漠,但如果你和它交上朋友,渺远、洪荒、永恒的超然体验将击溃防线,让你融化在哪里也不是的场所的正中央,丧失自己,却得到宇宙的静谧。
于是上大学那天妈妈眉头紧锁的交给我一书包磁带,一个随身听,还有无数节七号电池。
“你要是个女孩我才不让你跑那么远。”
“哎呀妈妈放心吧。”
“这些磁带是各种火车声,快车的、慢车的、硬座的、硬卧的、白天的、晚上的……”
“我知道啊。”
“失眠了给妈妈打电话,妈妈知道该听哪盘。月望、月朔、谷雨、白露要听的都不一样。不行不行,你先别走。等妈妈给你写下来。如果日出牛斗第二天就要听……”
“妈~我能照顾好自己。”我使劲抱了她一下,转身登上火车,旋即又冲下来抱起她。
“等我出人头地。”
就是那次,三天三夜的火车,我居然全程清醒。现在了解是失眠症加剧,但当时只道是离愁别绪和未来憧憬。
在大学,众人皆睡我独醒。
白天刷马哲,晚上刷副本。校园里的时间和漂亮学姐一样可爱。嫩,拧拧脸蛋哗哗出水。对此我甘之如饴。睡觉?睡你麻痹。
直到一次课堂提问。
我在民法课上援引了刑法条文,一阵讥笑。后来我又陆续在英语课上研究名词阴阳性,在德语课上背葛底斯堡演讲,在毛邓三上聊黑格尔,在逻辑课里论证“重要思想”,甚至在联盟大本营大喊“为了部落!”
“最近怎么了?天天跟梦游似的。”刘老师问我。
我以为是我室友:“没事。刚才那个傻逼刘老师留什么作业了?”
有必要睡觉了。
但睡不着。
什么样的火车震都没用。
我变的双眼通红,面容枯槁。周末参加社团活动,漂亮学姐把我拉到一边。说了些什么我完全没听懂,只留意到一个向上的尾音。
“啊?”我也用一个疑问词作答。
漂亮学姐不耐烦的看着我,眉头皱的毫无人性。我突然觉得她不漂亮了,就像亿万年的时光坠落在脸上,刻出沟壑纵横,白骨皑皑。我闭上眼摇摇头,试图甩掉这不请自来的火眼晶晶。我要看皮相,玲珑剔透的白里透红的。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请这位妖精一定穿好画皮……
再次睁开眼是白色天花板白炽灯,白衣护士翻着白眼面无表情的走来走去。白色的灵魂飘起,瞪着床上的白面郎君。下一秒我飞出窗外,回身看去,一座白色巨塔白日依山尽。
我大概在飞向老家吧,死后看看妈妈。本来说只离开四年,谁知道竟成了永别。让你失望了妈妈,我到底没有照顾好自己,更没能出人头地。但至少我能降在房东身上。傻逼老太婆,看我怎么整你。再欺负我们母子试试!
我加速飞行。
突然一阵颠簸,可能进入强对流区域?随之而来的是久违的困意。睡眠像班花的头发一样散在我身上,尖锐而温柔,还有伊卡璐香气。怎么,鬼没有失眠症么。
其实我没有死。
护士推我去太平间,一路颠簸。而我从太平间的冰冷中苏醒。
因为颠簸的频率类似火车,我在尸床上睡了一觉,舒服的、纯粹的、口水横流的。出院后我到处找可以振动的床。别说,淘宝有。
产品描述是这样的:专为失眠症人士制作。振动频率仿效上世纪90年代的绿皮火车。是陪您安心入眠的最佳伴侣。
难道我不是一个人么?难道失眠症和自慰一样,和蛋蛋长得一高一低一样,并不只是属于我的秘密?我要见到卖家。
卖家是个姑娘。
“我也有失眠症。”她说。“从小必须睡这种床。”
说完她一屁股做到床上,拍拍旁边的位置。我识趣的坐到那里。
“怎么样,舒服吧。其实我们得失眠症的人是幸运的。掌握了正确方法,我们想睡觉马上就能睡着。这节省了多少辗转反侧的折磨啊。比如说伤心了,摁下这个按钮。”
她躺下,花一样舒展开。
“我一会就能睡着。”
可是并没有。过了足足半小时,她依然在装睡。长睫毛抖动不已。
“骗人的吧。”我嘲讽的说。试着叫醒一个装睡的人。
她果然没反应。除了睫毛颤抖的更厉害了。
我关掉振动模式。走出房间。
“等等!”她突然叫住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上了大学后这床越来越不灵……”
我和她面面相觑。
“你刚才说不用床振也能睡着?怎么做到的?”
于是我拿出磁带,告诉她朔望,告诉她快慢,告诉她谷雨。
我们躺在一起。床震动着,耳边传来火车的声音。
据说,每根铁轨的连接处都会有一点缝隙(以防热胀冷缩造成铁轨拱起),火车轮子经过铁轨的连接处就会咣铛铛的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