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人物中的悲情英雄
——闲说《水浒传》之林冲
（一）
什么是政治人物？简而言之，就是从政的人，有两个特点：第一是在组织体制内有一定的地位，第二是有政治野心或政治理想，而又以有政治野心或政治理想为主要。《水浒传》里梁山好汉多是江湖人物，但也有政治人物，如宋江、吴用，是很想在朝廷政治体制内拥有一定地位以实现其个人理想或野心的人物。
相比智深、武松和梁山其他快意恩仇之人，林冲有两个不同：一是智深武松是夸张的“好汉英雄”，而林冲是写实的“平民英雄”；二是智深等人是江湖人物，基本凭感性做事；而林冲，原先却是政治人物，做事非常理性，但恰恰因其考虑问题力求周全，所以做事显得优柔寡断，读者也每每为其憋屈压抑，不如读智深、武松和李逵故事痛快。
林冲秉性纯良敦厚，为人谦逊克制，做事精细低调，交友真诚义气，简单地说，他是一个“好人”；这个“好人”有相当的社会地位、良好的修养、过硬的本领，又有美满的婚姻，这样的人，这样的家庭，应当有一个美好的未来，然而最终林冲是家破妻亡逃命江湖。林冲是《水浒传》里政治人物中的悲情英雄，其悲剧兼有政治悲剧、爱情悲剧和英雄悲剧的特点。施公塑造这一人物寄托了自己的别样情怀，批判了不让好人有好报的丑恶的庙堂体制，总体是成功的，但也存在不少矛盾难以调和。
（二）
林冲是一个政治人物，他的悲剧首先是政治悲剧。
林冲有高强的武艺，此处无须多说。《水浒传》中交代，林冲的父亲也曾任职提辖，岳父也曾任职教头，可见按小说中故事，林冲武艺家传的成分很大。
林冲有政治理想。《水浒》文字简劲，对林冲政治理想着墨不多，只在第六回提及：林冲与陆谦一起饮酒，林冲感慨“男子汉空有一身本事，不遇明主屈沈在小人之下，受这般腌的气！”虽是有因而发，却佐证林冲是希望作出一番事业的。林冲在乎的不是名利富贵，而是他作为人才的价值与意义。梁山上的好汉不少是得过且过过着糊涂日子，典型如李逵；但林冲原本不是。
林冲在朝廷庙堂内本来有相当的政治地位。林冲是禁军教头，不少人认为林冲只是众多教头中一个普通教头，大致相当于今天军队中的连长一级。这种说法值得商榷。《水浒传》只是小说，施耐庵本不拘泥北宋的官员制度，考证北宋禁军教头制度来衡量林冲任职意义不大。谈林冲任职，还是要看施公书中文字。小说第六回“花和尚倒拔垂杨柳，豹子头误入白虎堂”，林冲出场，与智深结识并结拜为弟兄，当时泼皮们就介绍：“这官人是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林武师，名唤林冲”。这里施公借泼皮之口强调“八十万”，本义应当是强调林冲在禁军中的地位。第六回中还写到陆谦与林冲饮酒，陆谦说：“如今禁军中虽有几个教头，谁人及兄的本事？”可见施公设定林冲决不是普通教头，任职也自然不低。
《水浒传》里说到的禁军教头除林冲外还有四人。其一是王进，九纹龙史进的师父，林冲曾经的同事。其二其三是后来高俅征讨梁山时征用的丘岳周昂，丘岳是八十万禁军都教头，周昂是八十万禁军副教头。两人派头不小，从书中三败高俅情节的文字叙述来看，地位似乎尚在十节度使之上。其四是宋江招安后征讨大辽时为朝廷押送衣袄的王文斌。书中王进任职不详，其他三人任职都明确交代：丘岳官带左义卫亲军指挥使，护驾将军；周昂官带右义卫亲军指挥使，车骑将军。王文斌正受郑州团练使，地位等同或略低于知州。以此推断，林冲任职应与他们相仿，大抵相当于现代地市级官员。
综上所述，林冲本来是统治阶级的庙堂中一个有相当政治地位有政治理想又有本领的人，是一个政治人物。如果顺利，其政治发展应当是很光明的，是能为庙堂作出一番贡献的，纵有曲折，也不致影响大局。但是不幸，林冲遇到了高俅，遇到了高衙内，有理想的好人林冲被无理想的坏人高俅高衙内陷害，葬送了政治前途，葬送了美满家庭。《水浒传》中，从统治阶级的庙堂走到对立面江湖的梁山人物不少，例如宋江、关胜、呼延灼、秦明，孙立、花荣，但悲剧意味最浓最典型的只有林冲。林冲的悲剧是政治悲剧，而在这一悲剧中，高俅是个关键人物。高俅可恨之处在于因私而枉大义枉朝廷，因一己之私毁掉了朝廷干才，成为国之蠹虫。
林冲与高俅的关系本来不错。小说第六回陆谦与林冲饮酒时曾说“太尉又看承得好，却受谁的气？”已是明证。再如小说里第六回又写高俅与陆谦定计，高俅自语：“我寻思起来，若为惜林冲一个人时，须送了我孩儿性命，却怎生是好！”可见高俅本来的确很看重林冲。小说第六回有写林冲买刀一节，此一节有人故作惊人解读，说林冲买刀是准备讨好高俅，可作一笑。买刀一节完全是高俅设下的圈套，这口刀应当就是高俅自己的那把宝刀，他与陆谦都情知林冲爱刀而诱使林冲买刀,再引诱林冲误入白虎堂。书中写林冲花费一千贯买下宝刀后对宝刀爱不释手：
林冲把这口刀翻来复去看了一回，喝采道：“端的好把刀！高太尉府中有一口宝刀，胡乱不肯教人看。我几番借看，也不肯将出来。今日我也买了这口好刀，慢慢和他比试。”林冲当晚不落手看了一晚。夜间挂在壁上，未等天明，又去看那刀。
施公何以写买刀一节？我以为主要有这两个缘由：一是故事发展的需要。无买刀一节，则无误入白虎堂一段。二是人物刻画的需要。重金买刀，如醉似痴，都表现了林冲的英雄气质，即所谓宝剑赠英雄，红粉送佳人。书中明确交代，林冲就是要与高俅“比试”，岂有贿赂之思？解读小说故事人物，当然要注意文字背后的内涵，但不能胡编乱造。这一段还反映林冲地位不低，能与高俅来往，也反映林冲与高俅原本关系还好。
就《水浒传》来看，高俅虽是混混，但能混上太尉，情商智商都不是太低，他也懂得手下不能全是混混，必须要有一些干才为己所用。他可以因报复而不用王进，但他不能所有人都弃用，他必须作出姿态笼络一些干才。这就决定了他与林冲原本还好的关系。而在林冲，作为一个政治人物，要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必须要寻找能赏识自己的上司，高俅固然不是“明主”，但他占着那个位子，而且又伸出了葱绿的橄榄枝儿，林冲身在庙堂，也就不能不与之相向而行。正是这种政治状态决定了林冲在后来故事发展中的委曲求全和优柔寡断。
小说第六回中，写高衙内调戏林冲娘子，使女锦儿报信，林冲把高衙内“扳将过来”“恰待下拳打时”“先自软了”， 而后是“怒气未消，一双眼睁着瞅那高衙内”。这一段，人多读出林冲身在体制的诸多顾忌，也有人深怪林冲缺少血性，其实更深刻的应看出林冲为了政治理想的的无可奈何。其后高衙内第二次调戏林娘子，林冲也还只是找陆谦算账，而并未直接去找高衙内算账。并非是林冲欺软怕硬，在他心中，高衙内事件还只算一个插曲，他希望把这一“插曲”控制在一定范围内，而不甘心让“插曲”毁灭自己的政治理想。林冲一直幻想苟安委屈自己，企图保存自己的政治理想，但高俅父子不断紧逼，终于林冲“误入白虎堂”，幸亏耿直的当案孔目孙定援手，才“刺配沧州道”。在那个奸佞横行善恶颠倒的庙堂内，面对陷害，林冲这类善良的人毫无翻身的机会，至此，林冲的政治理想终于幻灭！
但林冲还拥有爱情，支撑他的是熬过官司与妻子团聚。
很多人认为，施公借林冲的遭遇传达出“有才干而善良的中国人那种深重的被压抑的人生的滋味”，很有见地，颇为深切，不过却没有注意到林冲是政治人物。面对迫害，林冲忍而再忍，让而又让，他的忍让不单是因为他的性格，更多的是因为他有政治理想，因为他是政治人物，他不能快意恩仇。而当他政治理想幻灭，不再是政治人物时，他才可能开始反抗。林冲的悲剧是统治阶级的庙堂里有才干而又善良的人的遭遇的缩影，施公借以重在批判整个是非不分善恶颠倒的庙堂，表明“乱自上作”。林冲的遭遇让读者堵心，而林冲的“不甘心”和努力挣扎又在故事的发展中显得那么无力，一步一步被高俅父子迫害的车轮辗得粉碎，从而悲剧的意味也就愈发强烈。
（三）
林冲的悲剧也是爱情悲剧。有人统计，《水浒传》中出场的女性形象一共有六十人，但正面的光彩耀眼的女性形象极少。《水浒传》是写好汉的，而评判好汉有一重要标准，就是不能惑于女色，如武松，如宋江。一部《水浒传》，书中几乎看不到正常的夫妇之情，只有林冲夫妇例外。有人以为，施公歧视女性，但施公对林冲娘子张氏却并不吝赞美。林冲娘子书中着墨不多，但却成为最耀眼的女性形象。
林冲在小说第六回“花和尚倒拔垂杨柳，豹子头误入白虎堂”中出场，陪妻子“岳庙里还香愿”，可见 林冲夫妇感情深厚。施公为林冲设定的外貌颇有些意思。林冲是武人：“豹头环眼，燕领虎须”，“穿一领单绿罗团花战袍”，威风凛凛，但偏作文人打扮：“头戴一顶青纱抓角儿头巾；脑后两个白玉圈连珠鬓环”，“手中执一把摺叠纸西川扇子”，文绉绉的。从施公设定的这个外貌大致可以推断林冲具有相当的社会地位，与梁山许多底层的草莽自是不同；也可以看出林冲为人、修养与众多直线思维快意恩仇的好汉差异甚大。这种装束衣着究竟是林冲本人的喜好，还是林娘子的意思，书中没有明说，读者可以猜度。如果是林娘子的意思，足见林娘子自有识见，林冲也很乐意，夫妻恩爱琴瑟和谐；如果是林冲本人喜好，则显林冲本来兼资文武，其人日常生活自然颇有情趣，小日子美满，夫妇情感又怎么会差？
林娘子其人究竟如何？书中没有明讲，但有不少蛛丝马迹显其不凡。第六回借高衙内之口写其外貌之美，气质之出类拔萃：“自见了许多好女娘，不知怎的只爱他，心中着迷，郁郁不乐”。第五十九回，众虎归水泊后，鲁智深问林冲：“洒家自与教头别后，无日不念阿嫂，近来有信息否？”智深一出家僧人，而又眼界极高，但偏偏惦念林冲娘子。绯闻爱好者以为，此处可看出智深暗恋林冲娘子，倒也为之一笑。施公笔下真英雄都不以女色为念，智深也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物。此处细究，智深此话似乎多少有些不尴不尬，但智深与林冲是过命交情，岂顾及虚文俗礼？林娘子其人不凡，让人忍不住关心垂怜，智深本性质朴纯良，因无法保护阿嫂，“无日不念阿嫂”，担心其遇不测，关心情切，何来绮念？
《水浒传》第七回还有林冲休妻一节，有人据此解读出林冲“丢妻保夫”乃一卑鄙小人。这种解读乃是把自己阴暗的心思折射到小说文字里了。林冲休妻乃是不得已而为之，出于两方面考虑。一自然是试着站在妻子角度考虑。如书中所言，林娘子“青春年少”，大概与林冲年龄差距不小，林冲刺配沧州生死难料，更兼高俅黑手高悬，倘若遭遇不测，的确是让妻子“误了前程”，因此“立纸休书，任从改嫁”。这一点固然反映林冲作为男人的无私和内心的善良，宁愿自己委屈，也要让妻子有一个相对美好安宁的生活，但从另一个角度却也反映了他对爱情与婚姻信心动摇，似乎对林娘子的情感不如林娘子对他的情感坚实。二是“免得高衙内陷害”。有人认为，林冲休妻，方便了高衙内，是把娘子推向了高衙内——“难道你离了婚，高衙内就不威逼了”? 施公不至如此愚笨，林冲也不至如此幼稚呆萌——难道你不离婚，高衙内就不威逼了？只会使出更无耻的手段，林冲发配充军身在沧州，如何护得住娘子？林冲能做什么？林冲清楚，高俅的陷害必然不会收手，但他主观希冀高俅的陷害只是针对自己，只要娘子与自己撇清关系，高俅就不会对她怎样。林冲希望把所有的灾祸都引向自己，指望高俅高衙内还能有一些人性。林冲的这种想法反映了大多数善良的人们在灾难发生时犹存侥幸的心理，也反映了他对高俅父子认识的不足。林冲休妻，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林娘子大哭，林冲内心未尝不在滴血。什么是爱情，这就是真正的爱情，牺牲自己，替对方考虑。
林冲夫妇情感深厚，中产阶层的小日子美满和谐。施公这一设定基本决定了林冲只能是一个悲情英雄。武松智深等人可以今朝有酒今朝醉，无酒随时拔腿跑，无牵无挂，但林冲不能。写休书时林冲曾道：“若不依允小人之时，林冲便挣扎得回来，誓不与娘子相聚！”林冲内心深处其实指望逃过这一劫，企望与妻子团聚，所以他必然羁绊于家庭，牵挂贤惠善良温柔美丽的妻子。林冲被刺配沧州，一路忍气吞声伏低做小伺候董超，薛霸，让人大有虎落平阳之恨，其实只是因为林冲内心尚存希望，希望有朝一日能“挣扎回来厮见”，恰恰反映了他对爱情的执念。此时的林冲已然不在意自己的政治前途了。智深要杀董超、薛霸，他的劝阻倒也不全是不想滥杀无辜，董薛二人实在该杀，只是杀之何益？既杀这二人，林冲就彻底断路，无法再回东京无法与娘子团聚。他是个理性的人。其后一路委曲求全，无论是对董薛二人，还是对洪教头，还是对差拨，以及对王伦，虽是性格使然，未尝不是因为心中尚有娘子的爱情支撑。有心的读者虽觉压抑，但犹存一份希望，还能感觉温暖。
然而高俅的黑手终于落下，陆虞候等人又来沧州，买通管营、差拨，再次设下毒计。终于，林冲风雪山神庙、雪夜上梁山。朔风凛冽、漫天风雪之中，肩挂着枪，枪头上吊着个葫芦，有家难奔、有国难投的英雄无限凄凉地走向了他并不想走的路，而对娘子，林冲实在完全无法顾及了，只能寄望于老天。林冲夫妇的政治理想和美好爱情一步步被幻灭，林冲漂泊江湖，林娘子迫于高俅威逼最终自缢身死！至此，如何不让人唏嘘感喟？如何不让人痛恨那个是非颠倒扼杀良善的世道？
（四）
林冲的悲剧还是英雄悲剧。什么是英雄？《三国演义》曹操说：“夫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者也。”这种英雄几能改变历史进程，《水浒传》里没有。《水浒传》里只有相对于普通人的一般意义上的英雄：有胆有识，勇烈过人。如此人物，如武松智深花荣，他们是水浒里的英雄。
林冲是不是英雄？我们认定英雄，往往是在英雄有英雄行为之后，而此之前我们却往往视而不见。对林冲，直至风雪山神庙一节，我们才认可他是英雄，而此之前，大多数读者一直觉得林冲缺乏血性和硬气，似乎更是一个懦夫。其实不然，林冲不是缺少血性，只是羁绊太多秉性善良而已，他一直被善良、理想和爱情束缚着。而当他的政治理想和爱情理想被残忍地毁灭之后，他的英雄血性终于破网而出。英雄不仅要有血性，还要有韧性，如三国时的刘备，如西汉初的韩信，能忍常人所不能忍，能容常人所不能容，这才是真英雄，才见英雄的韧性。从这个角度看，林冲其实比智深、武松更为英雄。
英雄未必都有英雄的气质和外貌，但林冲有。第六回林冲出场时有一段外貌描写，写林冲“生的豹头环眼，燕领虎须，八尺长短身材，三十四五年纪”，相貌堂堂，威风凛凛。按施公本义，是想把林冲塑造为梁山上的张飞，后来写林冲征战的兵器也是蛇矛。小说第四十七回“一丈青单捉王矮虎，宋公明两打祝家庄”也写到林冲外貌：“嵌宝头盔稳戴，磨银铠甲重披。素罗袍上绣花枝，狮蛮带琼瑶密砌。丈八蛇矛紧挺，霜花骏马频嘶。满山都唤小张飞，豹子头林冲便是。”这一段描写也足见施公对林冲的青眼。
林冲有英雄的本领和才干。林冲武艺自不必说，从某种意义上说，林冲就是武艺高强的标杆。梁山武艺高强者也并不少，但林冲可能技术性更强，更注意细节。小说中最能体现林冲武艺高超的有两段，一是棒打洪教头，二是活捉扈三娘。棒打洪教头一段充分表现了林冲的谦虚忍让，也体现出林冲武艺的技术性，林冲是一个智勇兼备的人。这里详说活捉扈三娘这段。这段故事与《三国演义》里关羽温酒斩华雄一段都是极尽铺垫渲染之妙。故事发生在三打祝家庄时。小说第四十七回《一丈青单捉王矮虎，宋公明两打祝家庄》写扈三娘武艺出众，先借鬼脸儿杜兴之口为她出场造势：“……只恐西村扈家庄上要来相助。他庄上别的不打紧，只有一个女将，唤做一丈青扈三娘，使两口日月刀，好生了得。”接着再写扈三娘征战勇猛：捉矮虎，战欧鹏，斗马麟，逐宋江，果然巾帼远超须眉。这一番热闹，如飞花追月，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而扈三娘也自让读者觉得女中英杰确实不凡。写罢扈三娘，才写林冲，扈三娘风光无限，最终成为林冲武艺过人的陪衬：“两个斗不到十合，林冲卖个破绽，放一丈青两口刀砍入来，林冲把蛇矛逼个住，两口刀逼斜了，赶拢去，轻舒猿臂，款扭狼腰，把一丈青只一拽，活挟过马来。”此一段写两人相斗用笔极为简劲，林冲武艺、智谋都得到充分体现。
林冲有英雄的胆识和品格。梁山有108位好汉，但所谓好汉却也良莠不齐，人品有高有低，有胆识品格高者也寥寥可数。林冲的胆识自不必说，金圣叹以为“林冲自然是上上人物，写得只是太狠。看他算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彻，都使人怕”，看得深刻。现在不少读者却不以为然，那是因为他们站在书外，以一个先知先觉者的身份说话。《水浒传》虽然笔墨粗放，但林冲对梁山的重要性显而易见。自上梁山，林冲就成为中流砥柱，成为梁山的一面旗帜。诚然，决策者是晁盖宋江吴用等人，但执行者却须林冲带头。梁山的发展经历了三个阶段：王伦时期、晁盖时期和宋江时期。王伦时期梁山在江湖几无存在感，只有林冲上山后才显出肌肉力量。其后吴用等人上山，引出林冲火并王伦扶立晁盖一节。再后晁盖中箭身亡，林冲又带头出面拥戴宋江。这两次梁山迭代林冲都担起了关键作用，权谋论者可以认为林冲只是别人的工具，我却以为这两处正反映出林冲的胆识。有读者疑惑，林冲何不自任老大？林冲不是不能担任老大，只是无心担任老大，平时也从未作意“团结群众”。林冲不想做老大，一是性格谦逊，做事低调，不图私心，只为梁山大业，只为豪杰义气；二是打击太大，得知娘子死讯那一刻，他的心就灰了，他就不再雄心万丈，无意赤膊弄潮，只愿安身立命。胸中坦荡，能当大事，林冲安得不是英雄？
梁山108位好汉为人境界高低不一。以今天的眼光看来，梁山好汉中不乏凶恶之人，如李立、张横；不乏鄙丑之人，如王矮虎、董平；不乏庸碌之人，如宋万、杜迁；但也不乏胸怀洒落如光风霁月之人，林冲正是这样一个人物。
智深是梁山上的上上好汉，是个英雄，一生之中有两个知友，一是林冲，一是史进，而史进又难比林冲。智深最为人称道是其一路护送林冲刺配沧州。智深是粗人，而何以唯独对林冲如此细心？因为林冲值得他如此相待。
智深林冲结义于小说第六回：
……智深接过来，飕飕的使动；浑身上下没半点儿参差。众人看了，一齐喝采。智深正使得活泛，只见墙外一个官人看见，喝采道：“端的使得好！” 智深听得，收住了手看时，……
智深在相国寺演练禅杖，其实多少是因为无聊。他看不上李忠周通，自然更看不上泼皮们。然而他初到东京，交游实在有限，他又是热闹之人，日子难熬，只好与泼皮们混在一处。恰在这时，林冲出现了。林冲这一段出场，与智深颇有惺惺相惜的意味。智深禅杖当然使得好，不过泼皮们的喝彩其实没什么意思，但林冲的一句称赞“端的使得好” 就不一样了，智深听来如雷霆灌耳当有知音之感，所以立即“收住了手看”。随后两人结义，“每日和智深吃酒”，情感日深。两人何以如此相得？固然是两人志趣相投，但林冲的人品和胸怀应当是主要因素。林冲悲天悯人平等待人，林冲眼界高远“诸事晓得”，林冲儒雅谦和胸怀坦荡，在智深结识的人物中，林冲无疑最为不凡。书中未曾具体写两人相交情况，但读者自可揣度。《三国演义》里写周瑜，“与周公瑾交,若饮醇醪,不觉自醉”，大概与林冲相交也是如此吧。林冲的气度，林冲的胸怀，林冲的人品，应当是让智深颇为钦敬的，所以他甘愿为了林冲一路驱驰。
《水浒传》第八回里写林冲与两个公人闲谈，林冲称赞智深：“这个直得甚么；相国寺一株柳树，连根也拔将出来。”董薛“二人只把头来摇，方才得知是实”。于是发现家们据此论证是林冲出卖了智深。这其实完全是以低俗的眼光来衡量君子，也完全看低了智深和林冲。林冲智深格局都不是小，两人相互欣赏，岂有出卖之理？林冲心有牵挂受制高俅，智深身在江湖何惧高俅？林冲又安知董薛心怀鬼胎？所谓君子难防小人，说的就是如此。便是智深站在身边，林冲也会如此称赞，岂有他想。
然而，是英雄的林冲终于一无所成。寂静的夜晚，相伴林冲的只能是心中的忧伤和对当年美好的回忆。施公《水浒传》为林冲安排的结局是最终病死，郁郁而终，走得波澜不惊。这一节，倒让人觉得全无英雄气息。大概施公（或者是其他人）实在不忍把林冲安排在战场上死去，而写林冲功成名就又实在不符合林冲性格。个人觉得，林冲的病死其实是因为内心愁郁再无支撑，他已找不到生存的意义。
（五）
施公塑造林冲情感是沉郁的，总体成功。鲁迅说悲剧是把美好毁灭给人看，林冲就是一个被毁灭者，这种被毁灭对读者的震颤越大，其意义就越深刻，人物形象塑造就越成功。林冲不但是水浒世界里的经典，也是中国古代文学中的经典。林冲是真正逼上梁山的好汉，施公借这一人物批判善恶颠倒良善冤屈的庙堂，表明江湖之乱源自庙堂，施公借这个人物寄托了自己内心对庙堂和对人生的忧愤。
林冲的形象也存在矛盾之处。施公原本似乎是想把林冲塑造成张飞式的英雄，但在故事的发展中，林冲与张飞除了相貌、、兵器和武勇相近外，性格与张飞差距甚远，而且林冲这一形象自上梁山后逐渐模糊，大概是施公要塑造其他人物而难以匀分笔墨再集中写林冲吧。书中第九回曾借酒生儿李小二之口说林冲“是个性急的人，摸不着便要杀人放火”，这句似乎无从说起，林冲何曾滥杀无辜？最令人不解的是后来的林冲却似乎忘记了高俅的陷害和妻子的冤仇，高俅被捉上山，施公也未曾写林冲有任何行动。是林冲麻木了，还是施公忘记了，不得而知。林冲不能报仇，高俅不得横死，这是《水浒传》给读者的最大缺憾。反倒是仇视《水浒传》的俞万春在《荡寇志》里安排了张顺等人为林冲复仇的情节，虽然林冲吐血而死，但缠梗于心头的冤仇得解，倒使读者多少有些快慰。
（定稿2019-4-2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