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是秋了,院子里的黄叶落了一地。叶凉蹲在地板上一件一件的从柜子里往外掏厚衣裳,为天气的转凉做十足的准备。翻到最底层时手触碰到一个硬纸盒,打开,里面是一封信。她记得,这是自己的手迹,学生时代写的,写给现在的自己。
她欣喜着,坐到窗前的沙发上。手指轻触纸张饱含岁月温情的粗糙纹理,就着微风和月光缓缓读起了那尘封在无涯时间里的袅袅细语,轻轻的落了泪。是多么的没出息,竟被自己感动!那个小小的自己,用稚嫩的心思写出这些朴实的话语。那时的梦,那时的惑,现在读来却是那么的心疼。
夜已深,叶凉收拾完毕,爬到床上他的怀里,被紧紧环抱着的她偷偷做了一夜美梦!曾经希望的、将来想要的似乎都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曾经就爱的那个人现在一个真真实实的拥抱!这个秋天,是叶凉收获的季节吗?又有谁能知道……
次日,在早已习惯的时刻睁开眼睛,满满一杯白开水,撒进一小撮儿盐,慢慢喝完。放起轻柔的音乐,打开水龙头浇花……一切都是那样幸福的顺其自然着。
在这结束的季节,万物都在告着别,花已凋落大半,根茎变得缺了水。叶凉认真的浇着,像是在努力的挽救。棉麻裙子在风中倔强的飘着。
很多东西,你越是想留住,它消逝的就越快!夏去秋来,花开花落,本就是制定好的规则,人无力改变,也不该改变。日子强求不得!
他竟弄好了早饭,唤叶凉去吃。两个人静静吃饭的画面,即使没有对白也美的像一幅画。最真实的生活,一餐饭,一个笑,一句话,一盆花……
是夜,他面色疲惫的回到家,趴倒在床上,被叶凉拉去洗了澡,回来时看到叶凉正坐在床上认真地看书,于是轻轻的倚靠着她坐了下来,一副欲言又止的窘迫样。过了一会儿又感觉无趣,着实无奈,就躺进了被子里。几个翻来覆去之后还是没忍住说了出:“明天,辛筱可能要来家里。”叶凉听到这话,翻书的手猛地停了下来,转过脸,眼睛盯着他,神色惊慌。他没有看她的双眼,脸转向了一边。她以为自己听错了,过了许久,就又问了句:“来家里?辛筱?”
“嗯!”他回答后,翻了身,强装要睡去。叶凉坐在那里很久很久,忘记了关灯,忘记了手里的书,忘记了自己要干什么。有些事情是必须要面对的。无论你有多大的不愿意,无论你有多么努力,你都逃不掉。
是劫吗?生死劫!心中隐隐的不安,就是紧张、就是害怕。怕失去那生命的唯一支点,如果没有了她该怎么活?
两个背对背的人,各怀心事,久久不能睡去……
辛筱来的那天下雨了,芦泽已开车去接她。叶凉撑着伞站在路口,满眼的期盼和害怕……她深知辛筱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初恋!青春!刻骨!
(二)
辛筱和芦泽已一起长大,从三岁时邻居的房子卖给辛筱家开始,到大二时她突然出国,整整十七年。他的初恋、初吻、梦想,都与她有关。她很漂亮、很活泼,她朋友很多,她功课不好,整日整日都是在打扮自己,他也宠着她。她爱美,每个季节芦泽已都会用自己的零花钱给她买漂亮的衣服。她任性,他就对她百依百顺。那些在青春里我们用尽全力都没有得到的人,最终在心里都会变成一块永远不会蜕落的痂,一碰就痛。
她记得辛筱有一头乌黑的长发,大大的眼睛,尖尖的下巴,美的不像话。她也记得毕业那年她的不告而别让芦泽已完全变了一个人,大雨的夜里,叶凉和芦泽已两个人坐在一家店铺靠窗的位置上,她听他讲了很久他们的的故事,一边嫉妒着那个女孩一边心疼着他的无助。
可是我和你是什么关系呢?我又该怎么安慰你呢?
那夜,有人结束,有人开始。
辛筱进了屋,看见沙发上整齐排着五个棉麻布料的抱枕,桌上放了两个大的青花瓷花瓶,里面插了一捆开着艳黄色小花的仿真迎春花枝,高过头顶。旁边还放了一个朱编的鸟笼,里面并没有鸟,还有摞在一起的两本书,上面落上了几片花瓣,还有兰红色相间的落地窗帘……如此有意境的装饰,让人肃然,让人平静。不敢进入,怕扰了这一方净土。
家里出奇的安静,芦泽已在玄关旁的沙发上看到了睡着的叶凉,走过去理了理她松散在旁边的头发,轻声叫着:“亲爱的,我们回来了……”叶凉转过头始终熟睡。芦泽已想到大概是昨夜没睡好,他回头略带歉意的朝辛筱笑了笑,慢慢抱起叶凉向卧室走去。
辛筱自嘲的轻笑,坐到沙发上随手翻起身旁的一本书,全是古文的书,无奈,又扔回了原处。她不知道自己哪来的生气,她心里就像填满了棉花般压得自己喘不过气。突然决定住下来,至少住一段不短的时间,她要亲眼看他们各奔东西,她此刻无比想念那个眼里除了她再也装不进别的女人的泽已。她唤他泽已,分明不可替代。现在却很讽刺。刚一进门时的欣然早已荡然无存了。
(四)
叶凉这一觉就睡到了第二天,睁开眼睛看到还在熟睡的芦泽已有点虚幻。
捉摸不住的爱,让她觉得自己整日整日都像鬼魂般在半空中飘着。叶凉始终都不能辨认他娶自己是因为爱还是因为怜悯。他有时候会做一些让她很感动的事,可她觉得那些都是那么的不真实,他从来没有和她闹过矛盾,两个人客气的如同第一天认识。她知道那不是她想要的爱,却又忍不住去爱。他一笑,她的整个世界都明朗了,他喜欢的东西她就拼命喜欢,他看自己一眼她就在心里开心好几天。想到此倒多了几分清醒。
她起床,轻轻做起早饭,三个人的。鸡蛋面搅拌光滑,煎出鸡蛋饼。浓浓的紫菜汤里放上虾皮、葱花、麻油……香气扑鼻。
辛筱画着精致的妆从楼上走下来。叶凉转身看到她,就笑了,忙说:“起来啦,来吃早饭吧!”把早餐端上了身后的餐桌上,又笑着说:“抱歉,昨天……”
辛筱也笑着坐了下来,说:“没事的,肯定是照顾哥哥太累了,他就是个小孩子,一直都是,不过哥哥可真是个体贴的人!真是羡慕你啊!”
明显的冷嘲,叶凉也只是笑着不说话,也坐下来吃了。
“哥哥呢?”辛筱左顾右盼后疑惑的问,
“早早的去上班了”叶凉回答。
“吃饭了没有?”辛筱又问,
“额!”叶凉心里顿了顿,说:“早饭是一定要吃的。”
“那就好!”辛筱回答,低头继续吃饭,吃了两口就站起身,说:“我要出去了,和以前的老朋友们聚聚。”
叶凉还没来得及说话,餐厅就只剩下叶凉一个人了。
(五)
朋友,叶凉好像是没有朋友的。小时候大家都讨厌自己,现在想想也许是因为自己笨吧!也没有送过其他人小零食,因为不会说话,怕说错,所以寡言,后来就习惯了一个人做事,越是一个人就越没有朋友。
小的时候外婆的邻居送了一只猫,黄黄的软毛,鼻尖有一个小黑点。于是叶凉叫她“点点猫”。没人玩的时候就和它玩,常常把它小小的身体举过头顶转圈,然后大声叫着:“点点……点点……”那时的她其实也不快乐,她想要陪自己玩耍的小伙伴,猫怎么能代替人呢。
没有人知道叶凉有多么羡慕那些有很多朋友的人。
后来的后来,上了高中,阴差阳错的认识了一个朋友,那是她唯一的朋友,她们两个做过所有朋友之间会做的事。后来她看到一个词“闺密”,就想到了她们俩,于是会心的笑了。有朋友是一件幸福的事,叶凉深知,因为有人疼有人爱。那段时间是她永远难忘的,也是在那时,她遇见了芦泽已。她一直记得!
第一次见芦泽已是在学校的操场上,他就和另外一个男生站在那里,他什么都没做,她甚至连他的脸都没看清。可是她心里明白:从那一刻起她已经变成了另一个自己。命运眷顾般的让叶凉从那以后每天都能见到芦泽已。吃饭看到,走路看到,连偶尔的一抬头都能看到,她看他一眼都能偷乐好久,喜欢一个人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啊!
(六)
芦泽已和辛筱一同走进家门的时候,叶凉正坐在藤椅上对着夕阳发呆,一动不动。辛筱瞪了芦泽已一眼又在他耳边小声问了句:“你天天闷不闷?”问完,眼神指向叶凉。
他什么也没回答,径直大步走进了屋里。
他们的对话她都听得到,她是如此敏感的人。只是不动声色的听,咬牙切齿的忍,想得到就必须要付出。
辛筱走过去坐到了另一个藤椅上。叶凉低着头手里拿着日记本翻来翻去的掩饰着。她坐下,她却不想说任何一句话。她是习惯在纸质本上写字的,可是她写东西的时候周边一定要安静,像这样身边坐着一个嘴里滔滔不绝的人,她是无论如何都写不出来的。听着辛筱讲她和芦泽已的陈年往事,那种洋洋自得的口气就像一个妈妈在讲她儿子的童年,有他就必有她,语气中满满都是“我的芦泽已”。叶凉只是会在合适的时刻配上几声清笑,作为基本的礼貌。
其实她更愿意相信辛筱是个善良的姑娘。因为人总是自己不要的东西也不甘心让给别人。所以才会犯贱般的自私着。而自己呢?是抢了别人的东西吗?还是捡回了别人扔掉的东西?现在她又回来,想要重新抢走吗?越想越生气。叶凉猛地站起身,说:“突然想起事来。”就走了。进了屋,关上门。
她蹲在地上,双手无力下垂,她没有哭,她知道哭没有用,没有人能帮得了自己。她只是想一个人静静。想想这么多年是怎样熬过来的,再想想以后要怎样撑过去。
叶凉不想再听那些陈词滥调了,那会让她想起三年前辛筱走的那个夜晚。芦泽已跟她讲了她俩所有的故事,后来把自己当成了她,她拼命的挣扎着,即使再爱,她也是有尊严的爱。她不愿意去当别人的替代品。可她能怎样?一个比自己高过一个头的健壮男生,还是她一直爱并且决定永远爱的男子。至今都不能明白那是幸还是劫。
辛筱还是坐在那里,看到叶凉落下的日记本,忍不住好奇,踌躇了一会儿,站起身拿了过来。看着黑色的封皮犹豫了半天,可心里的那份蠢蠢欲动是那么强烈。
拿起刚要翻开却被芦泽已夺去了。辛筱恼羞成怒,站起身要去夺回却因为看到芦泽已怒责的眼神又收回了双手。她低着头说:“哥哥你变了!”
“你也变了!”芦泽已回。
(七)
夜半,所有人都静了。叶凉梦吟般的在背后问了句:“泽已……你想要重新选择一下吗……我还是她……”芦泽已翻过身来抱着她。她又问:“今天你们两个是去了同一个地方吗?”他不回答,她就又问:“你会觉得我闷吗?”芦泽已开口:“傻不傻?快睡吧!不要想这么多……”叶凉用力的回抱了芦泽已。很用力,想让两个人融为一体的用力,这样别人就抢不走了吧!
怕失去是要用尽全力还是选择放弃?
叶凉突然开始思考了这个难题。
第二天早上吃过饭,芦泽已去上班。叶凉把他送到门口,微笑看着他。芦泽已看到她带笑的眼睛心就动了,如多年前一般心动。顺势拉过她在额头上轻轻的吻了一下。叶凉愣在那里,他出门的那一瞬间她的泪就涌了出来。这一吻,击溃了所有防线,她跑到卫生间,因为内心翻滚的想吐。
那年,辛筱走后一年多,他已毕业参加了工作,他接到电话,是辛筱的妈妈打来的,说是要给他的东西,让他去家里拿。他听后心就慌了,打电话告诉叶凉。在这个城市里他们两个是彼此唯一的朋友。她陪他度着最难熬的时光。她的心意他是明白的,可又忍不住去装糊涂。他是怕了爱的。
他进去,她在外面等着。
他被热情款待,在那里待很久。最后搬了一箱子辛筱嘱咐她妈妈要还给他的东西。那些都是他曾经送她的东西,除了衣服没有还回来,果真还是留下了有用的东西。是要告别了,是该告别了。
他走到门口时看到一直站在院墙边等他的叶凉,墙上爬满了蔷薇,盛开着妖艳的粉色花朵。她穿着蓝色的裙子和黑色的针织衫,头发披散在肩上,冲自己开心的笑着。他的心被震了一下,大步走过去,抓起她的手放在自己手里握着。眼里充满关切的问:“冷吗?让你等这么久……”叶凉清清的看着他,低头幸福的笑代替了回答。他就是在那一刻有了要娶她的想法。突然就想保护这个善良又柔弱的女孩。
他想起多年前,每次放学都在身后不远处跟踪自己的叶凉,还有她那拙劣的演技以及说不出谎话的窘迫样子。傻傻的就想给她一个拥抱。
(八)
她不停的做家务,一直戴着耳机,曲子一首连一首,二胡,能让心静下来的声音,如饥似渴的看书,一本又一本,想要逃避,却是很难,她觉得自己像一个快要爆炸的原子弹,威力足以毁灭一切。
她想起芦泽已第一次送自己花,那是两个人去爬山,到山顶时他采的一把野花,却鲜艳精巧,她开心的一直看着,疼惜的不敢用力拿,怕伤害、怕残败,她努力的维持着那不易得来的幸福。
她在院子里种满了花草,她喜欢它们开花时的热闹,看它们群芳斗艳。能感受到奇迹般的生命。是谁说过女子就像花一样美丽但是易碎。
可是那天中午,几声沉重的瓦罐碎裂的声音传来,叶凉深感不妙,扔下手中的东西跑了出去。果然,几盆花掉到了地上,撒了满地土,以及花的残枝。辛筱站在旁边理直气壮的说:“它们放的地方太不对了,老是碰到人……”那些碎掉的瓦片躺尸般散落在地上。她看着辛筱一副淡然的不屑模样,心突然剧烈的疼,眼里泛出了泪花,忙蹲下身子,泪就落在了土里。
“叶凉,你觉得我是为什么回来?”辛筱看着一点一点捧土的叶凉开口问到。叶凉听到愣了一下没有说话,却迫切的想知道她的下一句。
“哥哥喜欢我的时候我一点都不知道要珍惜,没缘由的觉得他喜欢我是理所当然。所以我敢大胆的和别人玩弄感情,因为我知道即使最后我被所有人嫌弃,哥哥也会要我的。可我见你第一眼就知道一切都变了!”辛筱越说越激动,及近咆哮,喊说:“我就是不甘心,凭什么他对你那么好,明明我想要什么他都会给的。现在我要他离开你。要你离开他,他就只能爱我一个。”
叶凉站起身,好似什么都没听见,慢慢走进了屋里。她听到了芦泽已的脚步声,她知道他都听见了,他们的爱情,要自己做什么?
叶凉走了,进了屋,关了门。辛筱转身就看到了芦泽已,大吃一惊。芦泽已反问:“你能只爱我一个人吗?恐怕根本就没爱过吧!你需要的只是一个备胎,一个随时随地都听你话的备胎!”
(九)
叶凉靠在椅子上,头歪向了一边,两眼空洞的看着一个方向,头发松散的落在脸上。发呆的时候眼泪会不自觉地落下来,脸颊的那阵温热就像轻易得来的幸福一样转瞬即逝。
昨夜,她静默着没有说话,他也没有说话。好像一条路走到了尽头,要分别,各自都不敢说话,怕打破那份凝重,可彼此心里却焦躁的难以言喻。
她要的只是两个人的平平淡淡,有人非要来打扰,她只有安静的退回到一个人的平静,她不想与别人去争些什么,所有的都是无所谓,终归都是一个样,没有不甘。心痛,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她始终认定是自己的早晚都会属于自己,即使它可能会有被别人夺去的危险,但最终它都会回到自己身边。
她要走了。给他个选择的机会,要他选择。
她倚在火车的窗子旁,看擦身而过的风景,看渐远渐近的农舍,还有上空昏黄的日落,这让她想起了小时候。还有她第一次遇见芦泽已的时候。回忆中的总是美好的。人是在什么时候才喜欢回忆呢?失去了的时候?再也回不去的时候?也许都是,也许都不是。
她去了美丽的城市,有海。
她一个人去了海边,第一次去,看到那一望无际,心突然就开阔起来。那儿没有人,她光着脚走来又走去。头发吹乱了,挂到耳后,又乱。她在想:浪潮退了还会回来,那么人呢?人还会回来吗?
有时候会想,其实一个人也不错。青砖,红瓦,黄灯,绿叶。日子就这样过。一切都还是自己喜欢的样子。夜深人静时只是会因为少了某个人的影子而隐隐的孤单。
她喜欢静,周边安静了,她的心也就开动了,那里有好多好多的故事。她喜欢慢,慢慢地思考,慢慢地行动,她觉得日子就应该是数着十指过的。她热爱大自然的灵动,喜欢听雨声、闻花开、听花落……静静地去感受生命。芦泽已曾无意间说过喜欢她安静的样子,她微笑,于是更加安静。她需要静静地等待那个说喜欢她安静的男子,不然静给谁欣赏。
还是舍不得!可自己就是这样的性格,不与他人争,只静静等他来。他会来的,他一定要来。叶凉在心中默默的祈祷着。
她是想过要孩子的,她太孤单,她需要人陪。这样想着,她轻轻抚摸那微微鼓起的小腹,它选错了时间的吧!那夜也许芦泽已只是想回避叶凉的问题,身在心就会在吗?又有谁知?细想想也是该庆幸的吧,至少又多了一个希望。老天眷顾,用一个又一个希望来支撑着她的生命……
傍晚,叶凉拎着一袋水果悠悠走在回去的路上,迎面大步走来一个男子,左手接过她手里的东西,右手小心翼翼牵起叶凉的手,然后两个人向家的方向走去。
文/明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