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从何说起?
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念头,不请自来,又挥之不去,如裹着黑色劲装的刺客,潜伏在朝晖夕阴的光影中,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向我袭来,让人一阵思量又一阵迷惘,恍惚不知所以,好不容易有了清醒过来的苗头,身体突然热血沸腾,天灵盖喷出一股强大的气流,直冲云霄,于是整个人又处于了极度狂热和极度亢奋中,心烦意乱,极力想拉回思绪,可只能眼睁睁看自己陷入思维乱流,在一个又一个极度危险极度敏感的想法中跳跃,直至精疲力竭,陷入昏睡之中。
再次清醒时,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这一切都是那念头在作祟。
这念头,一开始很浅很淡,以至于我根本难以察觉。
站在沙滩上的人谁会在意脚下那薄薄一层潮水微毫的起伏?还不是将目光看向无边无际的大海,构想和期待落霞与孤鹜齐飞的绝美意境,所以就给了那念头以可乘之机,它从脚尖旁边掠过,悄无声息地蔓延到身后,尽管带起一股转瞬即逝的冰凉,可由于这冰凉很浅很淡,很容易让人忽略不计。
俗话说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始于垒土,也就是在这一次次忽略不计的冰凉中,自己半截身子已置于水中,等后知后觉意识到不妙,一切都晚了。那卧薪尝胆多时的念头羽翼已丰,就算我保持再清醒的理智依旧无法撼动它的权威,也无法阻止它蓄谋已久的突然袭击。
这场袭击具有仪式感,它先是鸠占鹊巢钻进了我的身体,然后耀武扬威地站在我的灵台上,大手一挥,这兴风作浪的气势很快在我脑海中泛起了涟漪,浪花逐渐变化,随后层层叠加,最终成了一道毁天灭地的洪流,这股子澎湃啊,差点就让我淹没在了它有恃无恐的抽象与复杂中,差点就让我跌入幻境轮回中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它本以为我毫无招架之力,可它毕竟还是小看我了,面临绝境,我丝毫不惧,先前一步,果断一头栽到这大浪中,誓要与它拼个你死我,无论双方实力有多么悬殊,我就是不惧,就是要完成飞蛾扑火的壮举!
这种以卵击石的舍身取义恰恰给我博得了一丝生机,那念头的厉害之处就在于惟恍惟惚,难以捉摸,一旦我与它粘连过深,那怕只是惊鸿一瞥,只要能看它身后到半点零星具体的东西,这念头就无法摆布我的灵魂。因此,当我舍生忘死奋力一搏时,差点就能在脑袋里勾勒出这念头具体的形象,差点就能看到这念头骨子里的真材实料,差点就能咸鱼翻身打一个漂亮的绝地反击战。
关键时刻,它却抽身而去了。
我身体里那使出浑身解数探索未解之谜的欲望还在发出炽热的气浪,真理之门却轰然关闭了。分明再给我那无限膨胀的思维以片刻的时间,一切都将呼之欲出,谁知那念头敲了一声铜锣,鸣金收兵,这感觉就如一道即将脱口而出的喷嚏正要畅快淋漓地发泄而出,却临时没了感觉,让张了半天的嘴尴尬到颜面扫地,这不得不说让人十分郁闷,可又无可奈何。
我心里的某些念头就是这样,时而平静,时而汹涌,给人一种混乱复杂的感受,但让我用语言形容,着实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大象无形,大音希声,不得不说,这种极致的复杂随便挑出一点来就可以描绘出很多东西,可它太复杂,复杂到了难以言喻,无法形容。
若非要去形容呢?非要用无所不能的文字去勾勒那念头的冰山一角呢?
那就只好说——
就像坠入了茫茫青烟,不知自己是站着还是躺着,是活着还是死了,感受不到手脚的存在,也感受不到呼吸,身体的机能全都不复存在了,唯一能感知到的只有一片白烟,烟雾浩渺,时隐时现,就像人刚睡醒,眼眸欲睁未睁看到的景象,可这景象又太过模糊,不真切,如梦如幻,犹如身体被拆解成无数细小碎片,灵魂脱体而出,寄存在了一只漂浮在雾中的眼球上,或者元神出窍,受到强大磁场的引力遁入了这片大雾里,时间一长,经年累月,就化作了无数细小尘埃,和这大雾融为了一起,成了雾的一部分。
等慢慢适应了这雾气,神志稍微清醒,有了脚尖着地的触感,就知道自己是站着的,但仍不知这是个什么地方,周围是否危机四伏,朝前迈上一步,是否会遭遇万劫不复的下场?心里开始有了忐忑,有了不安,有了进退维谷的顾虑,有了担惊受怕的恐惧,就在此时,一股转瞬即逝铃铛声涌入心灵,刹那间好似恍然大悟,明白了这是个什么地方,赶紧左顾右盼,静静观望了几秒后,心里愈发确定无疑,自己一定是站在某个路口了,要不然,怎么会有车轮声、驼铃声、脚步声交替而混杂地响起?
是了,是了,这不就是车水马龙的气息吗?这气息常见而又罕见,纯粹而又熔杂,陌生而又亲切,我并不厌恶这种气息,相反,置身其中时,反倒有种莫名其妙的安稳。我总算知道了,这大雾不是秋日清晨的馈赠,亦不是冬天湖面的沆砀,更不是小桥流水人家的烟火,它只是打马而过扬起的烟尘,只是骆驼响鼻里喷出来的水气,只是行人望着远方的眼眸中凝结出的白雾。
在这个热闹的岔路口,我仍不敢往前走动一步,仍像个木头人站在原地目光呆滞。车马穿行,川流不息,这些旅客按照千年不变的轨迹与我擦肩而过,朝我迅速靠近也迅速拉远,他们一定看不见我,可我却能清晰感知他们,我用我的感知迎接他们的靠近,也用我的感知目送他们的远离,这些人、车、马、骆驼在我的感知里渐渐变成了一条又一条抽象的丝线,好似速度快到了极致,甚至超越了光阴,但奇怪的是,我就是没能感知到那呼啸而过的声音。
世界就在这片茫茫的大雾里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光阴让一切的人和事变成了箭矢,只有我没变,所以也只好在这种差距悬殊的较量中尝到了万箭穿心的滋味,那是一支又一支光阴之箭,从我的眼眸中无情地穿入,将我对世界的希望摧枯拉朽地洞穿,将我这幅逐渐麻木的躯体变得更加冷漠无情,我看着沧海变桑田,看着一切飞快流逝,却无能为力。不知道这是不是我始终没能踏出那一步带来的后果?我没能阻止光阴,于是就成了光阴的罪人,光阴判我万劫不复地锁在这雾气中,忍受一切都化作飞灰的孤寂,忍受孤寂将我鞭笞成遍体鳞伤的刑罚。
这该是有多痛苦啊!
不知过了多久,四周安静了下来,大雾泛起的白,像椰子破碎后流出的汁水,散发出甘甜可口的香味,我就是在这诱人的香味中睁开了眼,一览无余还是熟悉的雾气,可我的眼底多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悲伤。
四周没有车马,亦没有车马声。
很静,鸦雀无声。
我一定忘掉了什么。
我忘掉了什么呢?
睁开眼,藕断丝连的上下睫毛拢起了纵横交错的阴影,看不太清外边的天,只瞥见乳白色的虚影,再次闭上眼,蓄力,想要一气呵成将眼睛睁开睁大,看看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模样,可刚闭上眼,眼尾就传来了冰凉的触觉,接着就感知到这股冰凉从脸颊划过,进入了脖颈,然后从胸膛上融进了心脏,于是心里莫名悸动,眼,睁开了。
眼前是一片轻纱般的白雾,雾里飘散着芬芳,站在这里,轻轻吸一口气,身体就变得无比轻盈,白雾深处分明出现了若隐若现的姹紫嫣红,那股鲜艳动人的色泽被大雾一渲染,既不过分妖娆,也不显得平庸,一眼望去收不回视线,整个人定在原地,痴呆傻愣了,好似被那景象勾去了魂儿。
没有什么能阻止我前进。
我往前踏了一步,并未觉得这一步有多么艰难,多么凶险,多么不易。
雾气被我这举重若轻的一步惊散开,远处好似传来了鸟鸣,另有泉水缓缓流动的声响,我脚步落地,似踩在了软绵的草丛里,无比柔和,脚底每一寸肌肤都被惬意的温暖托住,脚掌上的每一片坚硬的指甲好似变得酥软,一触即化,被惊走的雾气重又回归原位,前方若影若现的大红大紫又笼上了一层轻纱。
每往前一步,香味就浓郁一分,我不断撩开轻纱,在柔软中步步前行,一道粉色的倩影忽闪而逝,一抹蓝色的流光明灭可见,这可不就是人间仙境没掩藏住的皓洁光辉?我加快步伐, 迫不及待看见前方神秘地带的全貌,那里一定有一片花海,枝繁叶茂,每一朵都绣着天地间最俊美的颜色,每一朵都捧着天地间最可人的香味,站在花海里,一定在也不舍得去别方,只愿做一个木头人,不会说话也不会悲伤,所以才能千年如一日地守候在这里,默默看着花海的枯萎,默默等着下一轮的新生。
可走了很久,前方不曾变得清晰,也没变得模糊,那轻纱无穷无尽,揭不完似的,始终盖住了花海的真容,那看着分明也不远的前方,就是始终无法彻底靠近,而那蒙着脸的花,也始终没能得到我真正的垂青。
我停下了步伐,这样走上一万年也到不了彼岸,雾气翻腾,拍打在我略显失落的面庞上,雾气化作的虾兵蟹将蹬鼻子上脸,爬上了我紧蹙的眉峰,湿漉漉的发丝粘在头皮上,我却仍不愿将视线挪开,那近在咫尺的花束,好似在招手。
我突然明白,走并非靠近的唯一方式,正因为走,那种颠簸的柔软让我沉醉在了想入非非之中,也因为走,我失去了驻足而立静下心欣赏的机会,也许到达彼岸的方式并非要从这一端走到那一端,可能只需要一个顿悟的时机就立地成佛了。
我松开紧缩的眉头,闭上不曾挪开视线的眼,将双手别在身后,白雾好像全部褪去,咫尺之遥的前方出现一朵叫不上名字的花,我踮起脚尖,身子往前,嘴边扬起了一道如花般灿烂的笑容。
这花,我算是看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