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边的车站

我站在站台,等候着一趟专属我的车。

厚厚的云层,将车站四周包裹着,形成多切面的云墙。屡屡阳光从云墙边渗出,将边角渲染成夹杂着烟粉色的金黄镶边。

站台边上的立牌,显示着“候车 7人”的字样。

候车者横向排开,与彼此保持着0.5到1米的安全交往距离。而我站在离立牌最近的位置。

离我最近的是一对母子,母亲约莫30来岁,一条淡灰色宽松长裙,头发被轻轻挽起在脑后,双手圈着孩子。5、6岁的男孩则将脸深深埋进妈妈的衣裙,双手紧紧拽着母亲的裙角。

一辆银灰色的小车穿过“云墙”驶来,直接越过我,停在了那对母子面前。一位穿着简单商务T恤、泛白牛仔裤的男子,打开副驾驶的门走了下来。

母亲抬手轻轻整理了下额头边侧的碎发,说道:“你,还是和那时候一样。我老了些吧!”

男子微笑着,轻轻摇着头:“没有。和我记忆中一样!”

母亲低头,轻轻拍着孩子的背部:“儿子,你看,你一直念着的爸爸,来了!”

听见“爸爸”两个字,男孩轻轻侧身,露出一只眼睛,眼珠转悠着,将信将疑地瞅着男子。只是仍旧扯着妈妈裙子的衣角遮住小脸。

“对不起,我没有照顾好他!”母亲再次抬起头,愧疚而复杂的情绪在眼底翻涌。

“你一个人,真的辛苦你了!看,你把儿子照得很好。这只是意外,不过,我们一家也算团聚了!”

男子走上前,轻轻牵起男孩的左手。男子抬头看向母亲,母亲微笑点点头示意。男孩便顺从着由男子领着,右手仍拽着妈妈的裙角。

三人一起上车,驶离站台。


站台边上的立牌上的数字跳动——“候车5人”。

原本排在第三位的老爷爷,杵着一根木质拐杖,慢慢挪到那对母子原先的候车位。

与其他候车者东张西望不同,老人始终望向云朵渗透着阳光的方向,似乎看透了被云墙隔断、遮蔽住的世界。

“轰轰轰……”一辆重型机车驶来,发动机的轰鸣声在云墙的包裹下产生共鸣腔,竟像极了动物的吟唱。

机车在老人面前稳稳停下,“上车啦,我的老伙计!”机车上戴着头盔的男子,递给老人一个样式老旧的头盔。

在中年男子的搀扶下,老人艰难地,几乎以爬的姿态坐上机车后座。

“戴好头盔,我的老伙计!坐稳了,我们准备出发!”

“你走后,我就再没碰过机车了!都快忘记这种感觉啦!”

“先带你兜个风,回忆回忆,然后我们再去喝酒!”

“小姑娘,麻烦过来一下!”老爷爷朝我招招手,将拐杖递给我,说道:“小姑娘,麻烦你帮我把拐杖放到空地那边。谢谢你了,小姑娘。”

“这拐杖,您不需要了吗?”

“不需要啦!”老人戴上头盔,中年男子帮他系好头盔扣,“我们走吧!”

“好!”

机车驶出视线。

我将老人的拐杖靠着立牌放置好。


立牌上的数字跳动:“候车4人”。

一位身着旗袍的女子补位,而我仍旧站在第一位。

红色刺绣的旗袍,勾勒出女子的身线,略紧绷的线条,显得旗袍似乎不太合身。女子一只手举着一面双面小镜子,一只手拿着口红补妆。

许是感受到我注视的目光,女子抿抿嘴,走向我,将镜子递给我,“小妹妹,可以帮我拿一下吗?我整理下头发。”

我接过镜子,将镜面向着她举起,垫起脚,试图与她实现平齐。看见我略显笨拙而吃力的动作,她半蹲着,轻轻按压我肩膀,略微施力,示意我不用垫脚。

她将头发分成一缕缕,编成四股,仔仔细细盘在一侧。

“你是在等谁,小妹妹?”

我没吱声。

镜子后的那双漂亮的大眼睛,瞥了我一眼,便将目光收回到镜中。

“我在等初恋。小姑娘,你知道初恋是什么意思吗?初恋啊,就是第一次上喜欢的那个男生,而且是互相喜欢,就是你喜欢他,他也喜欢你。”

我乖乖地举着镜子,没有回应他,也没有动。

她继续说着:“他妈妈和我妈妈是同事,我升初中的时候,他上高中,而且成绩特别好,所以就被妈妈们安排着给我补课。你上学了吧,你补过课吗?看你的样子,应该还在上小学,那应该没有补过课吧。他很优秀而且很招长辈喜欢……”

她的话语零零碎碎,时不时向我抛出一些问题。而我没有回答过,或者说,她没有留时间让我作答。

她一个人,自顾自地说着。我拼凑出她的人生脉络——高考时,她考到了初恋所在的城市,水到渠成相恋。筹备婚礼时,初恋却因为车祸离世。她一个人住在盛满着他们回忆的小屋,没有再谈过恋爱。前几天,她因病离世,来到了云边的车站,等待着再次见到十余年未见的他。

是的,如你所想——云边的车站,是逝者的转驳站。那些先于逝者离世、挂念着逝者的亲人或者挚友,会来接走逝者去往他们的空间,逝者则会继续以人间的社会关系继续生存。

云墙处,显露出一个青年男子的身影。本在细细整理头发的女子,起身站直,抚了抚两侧被压皱的旗袍,拿过我手中的镜子,轻轻放进手包中。“谢谢你,小美女。他,来了!”

“还记得这件旗袍吗?是我们俩选定的婚礼敬酒服。”女子的声音微微显出一缕颤抖,夹杂着鼻腔的共鸣。

男子重重地点点头;“当然记得!”

女子挽上男子的手臂,“走吧,我们终于可以结婚了!”


立牌上的数字跳动:“候车 3人”。

可爱狗狗玩偶车缓缓驶来,一只金毛摇着尾巴跳下来。候车的小男子一把抱住金毛的脖子,“豆腐,豆腐,我想死你了!”

金毛吐着舌头,尾巴摇得更欢了些,引着小男子上了玩偶车。

立牌上的数字跳动:“候车2人”。

老爷爷骑着老式自行车,载上老奶奶,歪歪扭扭地远去,穿过云墙。


立牌上的数字跳动:“候车1人”。

我仍旧站在云边的车站,站在第一个。


“小瑶,后面没有人啦。”说话的是云边的车站的秩序维护者——泽风。不知道何时,他已站在我身侧。

“嗯,我们走吧!”

我是个孤儿。准确说,我是一出生就被母亲遗弃,丢在垃圾桶旁,还没真正地见识过人间,便来到了这云边的车站。

按照云边的车站的规矩,有接驳者的逝者,将会以此前的身份继续生活,而没有接驳者的,可以选择等待记挂的人,或去往另一个时空,开启全新的生活。

泽风说我一见到他便抓住他的衣袖,怎么哄也不肯松手。没有接驳者且仅有两天生活经验的我,应该被送往另一个空间,却因此而留在泽风身边。泽风给我在云边的车站后面葺了一间简单的小屋。

泽风想等我长大,让我自己做决定——等待,或去往另一个时空,重新开始。

与生活在人间不同,我的理解和思辨能力成长迅速,到这里的第三年,我便有了与成人一样的自主思维,只是身体发育还是与人间同步。“小瑶”这个名字,是泽风帮我起的。

第三年,我便告诉泽风,我决定在云边的车站等,等那对在我记忆中是空白形象的父母。我想见一见他们,想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云边的车站第一个位置,我站了近十年。每天如是。

“泽风,今天的他们都等到了自己要等的人。有等自己的初恋的,有等自己老伙计的,还有一个小朋友竟然是一只金毛来接的……”

“嗯。”

每天,我都会絮絮叨叨地重复着,泽风大多只会“嗯嗯”地回复。

“那,明天见!泽风。”

“嗯。”

第二日,我继续站在云边的车站第一个位置。云墙后,泽风默默注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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