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进理发店的那一刻,我就后悔了。
理发师是一个穿着驼灰色呢大衣的中年妇女,我跟外婆进去的时候,她正在电话里解决一些家务事。她若有若无的看了我们一眼,扭头继续讲电话。挂掉电话后,她这才把目光分出一些给我们,眼里没有半丝生意来临的喜悦,更多的是为刚刚微信转走的两百块感到烦躁。
外婆是这里的熟客,她给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上后便开始和她唠嗑,我看着她们熟络的样子,不得不打消离开的念头。
脱掉外套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凶多吉少。她从杂物堆中挑了件陈旧的围裙和袖套戴上,那架势就好像要杀鸡。
她找了把凳子,示意我坐下,我心如死水仿佛待宰的羔羊,垂下脑袋接受她给我抹上洗发液后心不在焉的揉搓。
她的身上散发着一股浓浓的艾草味,哪怕那泡沫溅的我满脸都是,我还是可以清晰的分辨出那就是艾草的味道。她一定是个养生爱好者,作息规律,每晚点一炷艾条熏熏足三里,这个年纪的妇女大多有一颗长生不老的心。
外婆在我洗头的时候,计划给自己泡一杯茶,她找杯子的那段时间,我洗完了头,这并不让我意外。我看了眼手上的泡沫,让理发师给我头上淋水的时候顺便帮我冲一下手,这是我第一次在理发店里用泡沫洗手,从我看到店名叫做“理发店”的那一刻,我就清楚了一切皆有可能。
接着,她花了喝完一杯茶的时间,给我剪了个头。
外婆把装着茶渣的塑料杯扔进垃圾桶的时候,她开始给我吹头。吹风机呼呼的嘈杂声丝毫不会影响到她俩聊天,她们都在用平生最大的热情在交流,哪怕是些琐碎不值一提的小事儿。
后来讲到作息时间时,她关掉了吹风。
我在之后的对话中了解到了她“后妈”的身份,因为这次疫情的影响,她有了更多和孩子们相处的机会,但他们糟糕的作息时间让她每天都期盼着他们赶紧离开,我突然为自己一开始的判断感到骄傲,她确实是个名副其实的养生爱好者。
但更让我惊讶的是,外婆竟然有一个逝世多年的妹妹,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听她提起过,但她把这件事告诉给了一个非常业余的理发师。
整个吹头的过程远不如洗头和剪发时那么流畅,她常常在给我吹头时突然按停吹风,说一些令她讨厌的事,但语气却是那么的轻松愉快,这让人无比困惑,就跟我猜不透她打算什么时候继续给我吹头一样。
终于吹完了头,她也快讲完了她的大半辈子,我除了知道她35岁时离婚再嫁,还知道了她现在的老公前两天去了趟二女儿家只吃到了一碗面条。她那个黏人的像猫一样的老公昨天回来时直奔理发店,站在门外冲着她委屈的喊,老婆我好饿。
她最后拿出了一个让我倍感压力的白色瓶子准备往我头上喷时,我也像她之前按停吹风那样,叫停了她的动作,我问这是什么东西,她说是啫喱水,我说等等,我得先戴上眼镜看看。
摘掉眼镜的我,6米内人畜不分,但我从镜子里模糊的影子以及她毫无逻辑的叙事方式中猜测这个发型并不适合喷啫喱水。直到我戴上眼镜时,我才意识自己的第六感有多么准,但此刻的我并不为自己精准的判断力感到骄傲,相反,我整个脸都因为这发型羞愧的红了。
付完钱后,我们决定去下一家。
这次我找了家看起来不那么随意的店,它的名字叫“红人馆”,就名字而言,老板是有过认真思考的。
理发师也不再是中年妇女,这里并不是对中年妇女有偏见,要知道在很久以前的高中时期,我专挑中年妇女经营的理发店理发,但这次像洪水猛兽一样的发型,让我突然念起了年轻理发师的好。
进去后,他马上安排给我洗头,问我上次理发是什么时候,我告诉他就是刚刚,他笑了笑,说你这个头发还可以再抢救一下,他的脸上写满了化腐朽为神奇的自信。
他的手法干脆利落,“咔擦”的声音目标明确,和上一位阿姨的漫不经心截然不同,其实从他没有戴围裙和袖套的那一刻,我就对他充满了期待。
他问我是哪儿的人,我说隔壁镇的,他接下来兴奋的说,你们镇有很多人都会专程过来找我剪发,听了这句话后,我的脑海里只有两个字:
完了……
一般说这话的理发师,大都不怎么靠谱,这是我20多年来总结的经验,我想起刚刚进门时给他看的照片,我说就像这样,稍微修一修就好了。
我垂着头,惶惶不安的听着那声声入耳的咔擦声,每一声都意味着一场头发之灾,期间他的手机响了,他因为沉浸在剪头发的快乐中所以并没有理会。
那首歌是我曾经很喜欢的《月满西楼》,唱到“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时,我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哀愁,这不就是我头发的心声呀……
过了会儿,他的老婆又开始给儿子播放数学儿歌,整首歌都在教怎么作减法,每每唱到“减”字时,我都感觉到我头上的咔擦声更生猛了些。
剪完后,我毫无期待的戴上眼镜看了看,然后道完谢谢付钱出门,这次我的脸没有红,可能是在上一位阿姨那里花光了我所有的羞愧力。
我们之后去了家水果店,卖水果的小姐姐很好奇地问我:
“你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这让我想起当年沉迷斗地主时,经常会有人发给我,“你是GG还是MM”。
当然,她没有恶意,因为她知道我是从理发店径直过来时,还特意给我抹掉了零头,她真是个善良又可爱的姑娘。
回家后,我在电脑上敲下了这段经历,外公在一旁非常疑惑的盯着我,他的眼神很熟悉,我吃饭的时候想了想,突然想起下午刚到家时,那只芝麻胆子的猫惊恐逃走时的场景,它也瘸了条腿,跑掉时非常滑稽。
今晚的气氛有些压抑,外公性格素来暴躁,他在吃饭时,很生气的说,理发师眼睛是不是有问题,看不出来你是个女孩儿,所以给你剪了个平头。
我想起前些日子我高兴地跟我室友说,我的头发终于长长了,自从去年剃了个光头,我就梦想着拥有一头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长发,可我又不能任由它肆意的生长,总得时不时去理发店稍稍修剪。
听完外公的牢骚后,我好像又没有特别难过了,我安慰他说,
“没关系的,头发还可以再长出来。”
可我不知道,我和一个正常的发型之间究竟隔了多少个理发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