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6月3日,晴,无风。”
“不知道写什么,先记录一下他的名字……算了,也忘记了。”
我在日记本上随手划了几下,把笔扔进了垃圾桶里,靠在沙发上,今天很累了。手机的短信里,有一些数字冒了出来,我没有兴趣去看,那是一条人命从地狱里蹦了出来。
杯里的乐加维林,不知道什么时候掺了一滴血,化开了。我尝了一口,味道还是那么轻浮,犹如一叶扁舟在海浪里摇动。
“真是的,一点都不想继续了。”
我太疲倦了,就这样穿着沾了腥臭血液的礼裙睡着了,睡前风平浪静。
梦里,老师又和我说:“你只对自己忠诚。”
他教我怎么杀人,千方百计地折磨我,我摸索着从一个小女孩长大成人,不知道什么叫作忠诚。醒来后,我满身大汗,我惊恐地伸出双手,看到了浅黄色的吊灯,就像他毫无感情的眼睛一样昏暗。
十点了,手机里有十几个未接电话。我很烦躁,扔开手机,洗了澡,再接起电话,小林焦急的语气好像要冲开屏幕一样。
“昨晚为什么不接电话!我很担心!”
“昨晚发烧了,头很晕,很早就睡过去了。你不关心我,还凶我……”我呜咽着批评他,小林沉默了,我好像听见了他磕头认错的声音。
“一会儿来接我哦,敢迟一分钟你就完蛋。先挂了。”
我接起了老师的电话。
“嗯。”
“好。”
我应了两声,轻轻拨开紧闭着的窗帘,一缕阳光落在了我的眼睛。
老师说,他接下了任务,要我去杀前总统大山。
小林来接我了,带来了一大捧鲜花,是我最爱的黑色玫瑰,我万分欣喜地接过话,抱在怀里,它们就像黑暗里诞生的天使一样。我说,头还很晕,没有力气,小林背起我,摇摇晃晃地走进了电梯。
我依偎着他的背脊,说:“我们去姆城吧。”
“啊?哪里?”
“姆西阿尼亚。”
“哦,好!去哪里都可以,我陪你。”他说。
我很幸福,笑着闭上了眼睛。
我在老师的安排下,莫名就作为缪州政府的经济顾问在这里定居,小林硬要陪我来,可是他根本对英语一窍不通。
“一个大美女一个人去M国,丢了怎么办?”
我羞涩地捶了一下。后来他就像着了魔一样无时无刻不在学英语,朋友们都说,他好像被那个英国佬夺舍了,估计是孟婆汤没喝完,只记了一半,操着蹩脚的英语。
后来,他和父母吵了一架,我很担心,可是他说没关系。在机场见到他的那一刻,我的眼角好像突然被雨水打湿了,紧紧抱着他,有点颤抖,刚刚我差点就以为又要重新从一个人开始生活了。
所以我才说,最讨厌下雨天嘛。
去姆城的火车上,小林抱着单词本睡着了,我脱去了大衣,穿上了一身略显性感的单薄短裙,经过一个车厢时,一个老头伸出手,将我硬拽了过去。我不停地挣扎,惊呼,引来了不少人围观,可是他们的眼里好像都充满了畏惧。终于,有一位绅士出手相助。
那老头不舍地用手在我的大腿上擦了过去,然后狠狠地盯着他说:“史密斯,你敢多管闲事!”
“高尔先生,您的好色会毁了您的。”他平静地说道,高尔不耐烦地撇过了头去。
史密斯安抚了我几句,为我披上了他的西装。我含着热泪,感谢他的正义之举。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我笑了笑,留下了号码,塞在他胸口的口袋里,轻轻地拍了几下。
在厕所里把一根细细的针冲掉后,我回到了小林的身边,他还在睡梦里,什么都不知道。我撑着脑袋,安静地看着他,回想起我们五年前相遇的那一天,我在训练里受了伤,被老师赶了出来,自己去买药,他那时还是一个大学里的学生,背起了我走到药店,替我上了药,还给我买了我从来没吃过的草莓。那一刻,草莓的鲜红替我原本晦暗的世界上了色。
老师对我说,世界上都是坏人,包括他自己。所以我一直满怀戒备地盯着他,甚至已经在伺机杀了他,幸好,他那单纯得好像一张白纸一样的眼神,让我慢慢相信他了。
“你可真是个笨蛋。”我鼻子有点酸,微笑着轻声骂他。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会善良得无条件帮助别人呢?真是笨。
下了火车后,小林打着哈欠跟在我的身后,我看见高尔走进了咖啡店,松了一口气,拉着小林赶紧离开了。
在酒店整理好后,我就在一幢大楼里见到了老师,他还是一副冷漠无情的嘴脸,见到我没有一点点反应。
“高尔死了。他的帮会马上就会打钱。”
老师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你确定不与他分开了?”
我坚定地点点头。
老师难得地露出了表情,很遗憾,他说:“既然如此,那就退出吧。”
我说,那最好了。
老师没有再说话,他闭上了眼睛,点了一根雪茄,我就在一旁静静地看着雪茄燃烧,老师在即将烧到嘴唇的时候切断了。
“还来得及吗?”他问我。
我说,刺杀就要参与选举的前总统,是天大的事情,做完后我就要回国,结婚,生子。
他说:“如果失败了呢?会死吗?”
“老师,您从来都和我说不需要考虑失败的事情。”
老师倒了一杯美格,一饮而尽。他说,威士忌能使人镇静,所以他每天都在逼我喝。
“当你放下波本,端起艾雷岛的时候,你就应该知道,你不能离开我。那些轻浮的味道,和雪茄又有什么区别?”
我根本不爱喝酒,更不愿意写日记,他逼我做。一天我没有写日记,也没有喝威士忌,他那不知从哪里降下来的压迫,差点让我窒息。
老师把一把狙击枪放在我的身旁,他说到时候就在这里,从那个窗户看去,一千五百米处的演讲场地,垂直高度是二百四十米。
“一千五百米?老师,您真看得起我。”
“很难吗?”他说。
我摇摇头。
“风向风速等详细信息在你右手边的屏幕上实时更新。记住,无论是否得手,打出子弹后不需要看结果,立刻撤离。”
我回到了酒店,小林说有朋友来访,他要去聚餐。
如果老师不提,我从来不会去想“失败”这两个字。可是这一次的目标是我从未想过的,如果失败,会不会波及小林?我考虑到这一点的时候,心里第一次有了恐惧的念头。
我喝了一整瓶威士忌,在沙发上睡了过去。
醒来后,已经夜里两点了。小林还没有回来,电话打不通,也没有消息。我心里一紧,他从来不会不提前告诉我夜不归宿。
“啊……头好疼。”我记吃不记打,每次都爱喝醉,我吃了一粒醒酒药,拜托老师帮我调查他去了哪里。
“等电话。”他说。
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我终于接到了一个电话。
“瑞尔酒店,2313。”
我打开门,闻到一股浓烈的酒味,沙发上是一个中国人,手里摇晃着格兰凯恩杯。
“鱼欢小姐,请坐。”他微笑着说道,我不认识他。
“你的男朋友很可爱,现在还觉得那些人真的是他老同学呢。”他的语气好像略带一些嘲讽,让我很不舒服。
“什么要求。”我说。
他没有回答,为我倒了一杯威士忌,递到我的面前。
“听说鱼欢小姐您爱喝威士忌,这是特地为你准备的泥煤怪兽。”他伸了个懒腰,靠在了沙发上。
我一饮而尽,味道很差,我一点都不爱喝酒。
“我是一名化学家,也是威斯化工集团的董事长。”
“什么要求。”我再一次强调。
他想了想,说:“这次的刺杀任务,交给我来做。”
怎么回事?有这样的好事?
我尽力不让我的喜悦流露出来,作出一副严肃的样子,皱着眉说道:“先把他放了。”
“只要你同意,今天晚上他就会回去。”
我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我叫伍华,我们会再见的。”他走到我的面前,拉起我的手吻了一下,自顾自离开了。我嫌弃地擦了擦手背,接到了老师的电话。
“他的要求是接过刺杀大山的任务。”我告诉老师,我同意了。
老师很久没有说话,挂掉了电话。我听见他叹了一声。
虽然第一次见到那个伍华,但是我莫名地相信他一定会放人,于是我回到酒店一直等到了晚上九点,小林踉踉跄跄地打开了房门。
他的脸红红的,眼神迷离,嘴里含糊不清地说:“我……我回来了……呕……”
他冲到了厕所吐了很久,我轻轻拍着他的背,有点心疼。
“那几个老……老同学,呕……太,太能喝了,我刚醒过来,他们送我回来了。”
我警告他,以后不许再喝那么多酒。他说,他看到我经常喝酒,他也想多练习,以后就不会让我一个人举杯了。我骂他笨蛋。
事情如果到这里就结束,那就太完美了。
一个月过去了,我提过很多次要回国的请求,老师没有答应。
“再等等吧。”他总是说。
在大山演讲的这一天,老师将我喊到了那个房间,他让我拿起望远镜,看一看那个目标。
大山在演讲台上手舞足蹈地煽动着民众,我一眼就看见了在演讲台西边几十米外的一幢别墅的房顶,匍匐着一个枪手,而另一边更高处的房顶上,几个警察视若无睹,在玩着手机。
“老师,您的话,能买通FBI吗?”我问。
“呵呵。”老师清朗地笑了笑。
我看见大山突然被一群黑衣墨镜男按了下去,后来竟然又站了起来,在他们的簇拥下一边高喊口号一边躲进了车里。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走吧。”老师说。
枪手很快就被击毙了,老师说,我可以回去了,从此不再联系。
那一刻我仿佛像一个在阴暗管道里爬行了十几年,终于看见光芒的人一样,闻见了自由的味道,比威士忌更让我沉醉。我笑得很开心,小林好奇地看着我,很久之后才说:“我好像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的笑容。”
“什么样的?”
“很美。”
“哦。”
小林又被骗了出去,“老同学”来找他喝酒了。
“你不许喝太多!不然你就等着吧!”出门前,我再一次警告他。
我推开门,指着伍华的鼻子说:“别拿我男朋友来喊我!把我当召唤物吗?”
伍华笑着说稍安勿躁,又给我倒了一杯威士忌。
“大山命很大,子弹擦过了他的耳朵。”伍华摊摊手,说道。
我抿了一口威士忌, 它的味道一天比一天差了。
“今天找你的并不是我,而是史密斯。”他说。
“史密斯?”我想起来,是在火车上替我解围的那位,他为什么会认识伍华?
我明白了:“你们……同一个组织?”
伍华点点头,我回头看去,刚刚就听见有人站到了我身后。
他伸出手,说道:“很高兴再见到你。”
事情闹大了,那个高尔有连他们都不知道的后台,现在已经追查下来了。
“鱼欢小姐,您有麻烦了。”史密斯说,他们的组织已经暂且帮我斩断了一些线索,但是拖延不了多少时间,我需要立刻离开M国。
“可是,你们究竟为什么要帮我?”
伍华撑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说:“因为你很漂亮。”
我不知道怎么回应这种敷衍的回答,只说了声谢谢,就回去了,拉起小林就往车上推,他不明所以,满头雾水,但是很顺从地买了机票。
我就是喜欢他这种小猫一样的性格。
“我还有一箱行李……”
我踩下油门,说道:“回家,我给你买!”
车身一动不动,没有一点反应,油表的指针已经拐到了另一端。
“下车,你先回去。”我将小林又推回了酒店,他好像已经有点混乱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看到我严肃的表情后,估计也应该知道或许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吧。
“欢,这里是M国,并不那么安全,如果有什么事情,你一定要和我说……”他留下了深情的一眼,眼睛里好像有一颗宝石一样纯净。他转身走进了酒店,我不舍地看着他的背影,这些年来如果没有他,我或许早就已经慢慢被冰冻,成为毫无情感的机器了吧。
终于还是要连累到他了吗?
我不甘心。
四周高楼林立,人来人往,好像每个人,每个窗户都里,都是我的敌人,让我觉得毛骨悚然。
“你和伍华联系。”老师说。
伍华?凭什么?但是我很信任老师,拨通了伍华的电话。
“酒店门口右手边第三辆黑色的保时捷,车钥匙在前台,口令1025,车上有导航定位,你直接过来吧。”
我没想到他们竟然已经在这里布置了这么多,但是来不及思考了。一路上,我始终没办法摆脱跟在后面的那辆车,我心里感觉到了危机感,老师说,不用管他们,直接去目的地。
我推开了伍华的办公室大门,跟踪我的那两个人竟然也一起直接闯了进来。
“有客人?小欢,还不快倒水?”伍华指了指角落里的饮水机,用命令的口吻对我说道,然后微笑着向那两个人说:“抱歉,我的秘书脑子比较笨。请问你们有何贵干?”
“对不起,老板。”我立刻给他们倒了水,他们的表情显然有点懵,接过水杯后,有点不知所措了。
“请坐。”
“她是您的秘书?”他们显然在面对未知信息时失去了理智。
伍华告诉他们:“我是威斯化工集团的董事长,伍华。她是我的秘书,入职已经一年了,如果你们需要证明,我现在就可以提供给你们。”
伍华从一旁的文件夹里抽出一份文件,递给他们。这两人看完后,面面相觑,然后右边那个年长一些地说道:“伍华先生,恕我直言,您的秘书涉及一场谋杀案。”
“我知道。”伍华笑着说道,“那是我的命令。”
“这……”他们更加懵了,“伍华先生,我们知道威斯化工集团的大名,可是您作为这里的话事人,有些话您可不能乱说……”
他们的话还没说完,就接到了一通电话,然后匆匆忙忙跑了出去。我看了一眼伍华,他摊摊手,笑了一下。
“你究竟是什么人?”我质问他。
他为我倒了一杯威士忌,晃了晃,递给我,说道:“不是已经说了吗?我是这里的董事长。”我接过杯子,浅浅闻了一下,这是日本威士忌。
“我只喝艾雷岛的酒。”
“一定要记住,不能在一座岛上吊死。”他笑着说。
“怪不得老师手眼通天,原来你这样的大人物也是他的朋友。”我将威士忌一口喝完了,我对老师的了解仍然很少,仅限于“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做得到”这样的一句话里。
他说,我不能离开M国了。
“为什么?”
“因为你要嫁给我了。”他晃着杯子,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