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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如越来越觉得，人一辈子真是没什么意思。

老刘又在洗澡，他习惯早晨冲个凉再出门。从退居二线后，他只忙两件事，打麻将和摄影。在微信加了户外和摄影的群，一到周末便背上单反和干粮早出晚归，忙得不亦乐乎。回来了还得选片修片，再传到群里博赞，然后谦虚客套一番，仿佛于其中找到了另外一种存在感。

婉如从没有跟着去的意思，老刘也不提这茬，两个人心照不宣。他一向都这样，看见漂亮的自然话多，肢体语言又丰富，眼神和脱发的脑门一样贼亮贼亮。年轻些时她也去管去查，听到点风言风语就不肯善罢甘休，最终不过是提醒了他不在身边乱来，提醒了那群狐朋狗友建立攻守同盟。慢慢地她也想开了，料死他那么抠门的人，断舍不得拿家底去养小娘子，改不了的偷嘴就随他去吧，眼不见为净。

婉如喝了一碗薏仁百合粥。粥薄且淡，一如她的心境。

粥真是好东西。人的胃可能会腻鱼腥肉厚，腻甜糯咸苦，也没听谁说过连粥都难以下咽。婉如煮粥并不拘泥食材，哪有那么多温凉甘辛的讲究，都是自然产出的吃不坏人，不去妄加甜咸，口腹欢喜就是身体需要的。大米小米、红枣莲子、薏仁芡实赤小豆、黑白木耳花生米，家里有什么用什么。下班回家洗净浸泡着，临睡前和滚开水一股脑儿倒进焖烧杯，第二天就是刚刚好的早餐。

薏仁米开了花，百合粉烂粉烂，舌尖和齿龈一推便成了糜，缓缓地滑入。她甚至能想象，那一团温软在消化道潜蠕下行的旅程。医生的联想有时候很煞风景，再美好的肉体也是神经、肌肉、骨骼，不过一堆碳水化合物。婉如始终认为自己感情过于丰富，不是很适合这个需要冷静冷峻的职业。

2

今天是周末，天气美好。婉如挑出一件军绿棉布长裙，颜色深旧，低调而舒适，很互补外面艳阳的热情。

她要去逛街，一个人，去买双鞋，一双可以完美表达对脚尊重的鞋。

不知何时起，鞋和品位有了非常正向的紧密联系，而且不论男女。婉如的习惯，留意一个人也是避不开足下的，那条极有女人味的裙子若没有配好一双相得益彰的鞋，是一件失败透顶的事。

高跟鞋是骄傲的，即便闪闪发亮的廉价款也携着神秘的美丽，一上脚便能使女人们亭亭玉立婀娜万千。玲珑高跟与纤细脚踝的搭配，简直性感到极致。这性感因为穿着者并不自知，便有了不招摇不张扬的谦逊，而更耐人寻味。关于脚踝，中国电影史上有一个备受推崇的特写，《阳关灿烂的日子》里的宁静，白皙的、过于浑圆结实的小腿，同样浑圆不见骨的脚踝，着一双黑色布鞋，行走在初夏的午后，画面非常有弹性。这一幕当时被誉为诠释少女圣洁纯美的经典。婉如觉得，美则美矣，胜在可爱，却不令人生怜。古典美还是该有些骨感吧，即使圆润也不失江南女子的小巧。女人同样爱看美人，见着了极美的，便不禁也感叹造物主的恩赐。婉如会告诉女友，你的小腿很好看，尤其脚踝长得精致，多穿裙子，多穿高跟鞋，别浪费了这双腿。

每个女人喜欢的鞋子风格大致是不变的，如同喜欢的男人通常也只一种类型。对脚来说，品质再好的高跟鞋，也没有百姓坊间的平底鞋安全。婉如喜欢秀气的鞋。很少有平底鞋能兼顾舒适性与女人味，所以偶然遇上一双玲珑秀气的，便迫不及待地拿下，生怕晚一会儿将失之交臂似的。

爱默生说，对于穿了鞋的人，整个地球好象裹了一层皮。人原本是不穿鞋的，特别当赤足于沙滩，海水清凉，脚会把它的幸福贯注全身心。可细白柔软的沙滩无法长久流连，湛蓝夏日后面有秋冬怒吼的黑浪，脚会疼会冷，它需要温暖的保护。有时候被太炫目的鞋诱惑了，有时候不甘心别人穿鞋自己光脚，有时候是路上太磕碜脚容易受伤，有时候真的是天太冷。于是，人人都有了鞋，除了孩子被抱着，人人都穿着鞋往前走。可一回到家，每个人又迫不及待地脱去它们，难道这些竟是穿给别人看的？

都说婚姻如鞋。有所得有所不得，惬意若无物，紧窄似针毡，公道自在脚底。六六曾说，大多数的中国男人，在河边逛逛，偶尔湿了湿鞋，却不至于光着脚回家。只是不得而知，看透了看穿了的她会让男人望而生畏么？

3

街面上熙熙攘攘，无数双脚在行走，交叠，碰撞，疾忙或是信步，婉如好像看到岁月和生命正在这一错一迈中不断流逝。

她看见，很多年前，梳着麻花辫的自己，白衬衣，百褶裙，黑色系带布鞋，站在校门口，鲜活灿烂地笑。

她看见，23号白背心跨步一跃，球漂亮地穿篮而出，全场响起兴奋的尖叫和欢呼。汗水滴在那双半旧的回力鞋上，他回头的一瞬是找寻着谁？

她看见，湖边的长椅，两双塑料凉鞋，白色秀气赭黄宽阔。他送她第一套书，并立的双膝上摊开《平凡的世界》。水光璀璨着他们的眼，绚丽的晚霞也愿意多瞧一会儿，这入了迷的两个人。

她看见，深夜的马路上，疾驰的货车碾碎了一切。不远处的医院大楼，未婚妻正在那里值班，下了这个夜班后，他们就回老家举行婚礼。这几天她的胃都不舒服，今天晚饭还没吃，他煮了些小馄饨正给她送去。后来他静静地躺着，去了另一个世界，手里还不舍地挂着一只保温桶。一只旅游鞋孤独地掉落在路边，那是她用第一个月工资买的，是他最好的鞋。

4

顺利得出乎意料，婉如很快选到了中意的鞋。

她第一眼就相中了。平底，小圆头，淡金色缎面，鞋口细密地缀一圈同色天然淡水珍珠，有几分chanel的优雅。初试，便与足浑然一体，完全觉不出束缚。

婉如付了款，当时换上新鞋，她不需要包装盒，也请年轻的导购姑娘替她把旧鞋处理掉。

她轻快地走着，街口的风吹乱了头发，抬手在耳后理顺它们。她并不惧怕白发，可它们居然还是乌黑亮泽，真好。

婉如拦下一辆的士，二十分钟后来到学校。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已是人非物也非，就没再进去。门口的小街变得非常热闹，满眼是一张张绯红透明的脸庞。她找家小店坐下，要了一碗海鲜味小馄饨，有紫菜和虾皮。以前他包的，她最爱吃。

回家时胃里还暖着，婉如开始收拾东西。不过几件宽松的衣服和简单用物，除了日常所需，多余一样都不必要了。

她从书柜底层取出一个盒子，里面是一套三本《平凡的世界》。她轻抚着已显斑驳的深灰色封面，翻到那一页。

“在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合理的和美好的都能按照自己的愿望存在或实现。”

这句话下面划了一道重重的横线，空白处手写着另一句，圆珠笔的字迹已晕化成鲜亮的天蓝色：

张师兄和林婉如会证明，所有合理的美好的都将实现，将永远！

5

婉如将一张报告纸对折好，夹入这一页，合上。又将三本书都用一方毛巾包好，放入手提袋。

那是一张基底细胞型乳腺癌的检查报告。她明天去医院时，将会以病人的身份，而不再是一名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