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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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徐伯羽

每当春天桐影摇曳的时候,我就想起我们本家的幺爷来。

幺爷是我们姓徐的本家,住在南面方家集的四房湾,离我们吴家河子只十来里地。幺爷为人和善,辈份高年岁大,在兄弟排行中又最小,本家的晚辈和方圆一带的人们都很尊敬他,叫他幺爷。爷爷属"章"字辈,他长爷爷一辈,属尚字辈。爷爷叫他幺叔,我叫他太爷也叫老太。幺太爷住的四房湾我和爷爷去过一次。记得是一栋高大的青砖瓦房院落,屋前屋后都长满着茂盛的竹子。幺太爷面容清瞿,蓄着白胡须。大高的个子,宽肩膀,身板很硬朗。七十多岁了,耳不聋眼不花。他只长爷爷三岁,与爷爷年轻时就很要好。那时候,他每年都来我们家,有时是春天,有时是夏天,有时是刚割谷子的秋下。但大多都在暖和睏的春天,也就是院子里那两棵泡桐那硕厚肥大的叶子亭亭摇曳的时候。有时住两三天,有时住五六天,遇上阴雨天,也有住十天半月的。他常带着一顶黑色的瓜皮黑布帽,穿着长衫。有时短袄,裤脚经常是扎住的。背着一个布包裹,拄着一根磨得泛着茶红色光亮的竹拐杖。一根长约两尺的长烟袋别在腰带上,左邻右舍的孩子们都好奇地围着他瞧,说他像戏台上的地主,我也觉得很像。

幺爷手巧,会编竹篮、竹筐和背小孩用的竹背篓等竹器,还会用牛皮纸叠妇女装衣服鞋子纸样及针头线脑用的样包。那样包一层叠着一层,衣兜一样的大格子里夹着小格子,小格子里又套着大格子。封面上贴着花花绿绿的彩色剪纸花,像一个神秘的百宝囊,很是好看。幺太爷常拿着这些东西到街上和乡下去卖,变几个钱以贴家用。我很羡慕太爷的这些手艺,有天我问太爷说:“老太,我跟您一块学编背篓、叠样包好吗?”他笑了,眯着眼睛。额头上的皱纹挤在了一起:“娃子,你怎么能学这些呢、。你现在是读书长进的时候,‘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啊!”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幺太爷旧社会是做什么的,我沒问,但知道他和爷爷都念过私塾,知道孔夫子,知道姜子牙,更为熟知的是《三国》和《封神》。我最爱听三国的故事,常常要他们给我讲三国演义里的那些人物。爷爷是很敬佩姜子牙和姜维的,一讲就是伯约,及文王渭水访太公。而太爷爱讲诸葛亮和关羽,提到他们时都很尊敬而尊称其字孔明和云长。而对《水浒》里的那些人,他们从来都不提及,对他们很鄙视,说他们是盗贼和村野匹夫。每一次讲完,太爷就悄声在我耳根小声嘱咐说:“新,老太和爷爷给你讲的这些现在不准讲了,到外面可不要对别人说啊!”我点头说好。

在我们家乡襄阳,女儿在家招婿上门叫吃老米。幺太爷没有儿子,有一个女儿留在家里吃了老米。他常羡慕爷爷的孙子多。有一天太爷问我说:“新,你知道我们这一带徐家的先祖是哪里人吗?”我说不知道。太爷告诉我说,我们这一带徐家的先祖是明朝时候江西两个姓徐的兄弟充军来到我们湖北襄阳的徐家林这里落籍后慢慢繁衍下来的。我们的堂号是东海,为东海堂。对此。我似懂非懂。那两兄弟的名字,爷爷和太爷都多次告诉过我,要我记住,可我还是给忘记了。但离我们街上仅三里地的乡下老屋徐家林子我知道,营子里都是姓徐的,外姓很少。屋后的山岭叫鞍子岗,到处長满茂盛的翠柏树林,最繁盛时遮天蔽日。因地处野僻荒岭,自古以来这里就是野物和盗匪出沒的地方。岗岭柏树林子里面埋葬着我们的徐氏先人,有很多青亮的青石石碑,也有那两兄弟的祖碑。可惜,因上面的碑文我大都看不懂,也没有去细看。

太爷跟爷爷一样,除了吃饭,那根大烟袋总不离嘴。一吃过晚饭,他们就在院子里坐下,点着爷爷自己种的旱烟,滋滋地吸了起来。边吸边唠着家常。爷爷的大烟袋上的烟嘴是茶色玉石玛瑙的,太爷的烟嘴是青花瓷的,烟锅都是黄亮的黄铜大烟锅。他们吸完一袋又换上一袋,燃烟用的渍麻杆燃着放在一边冒着缕缕青烟。斑驳的月影透过蒲扇般的桐叶洒在他们身上。他们聊过去聊现在,聊年成,前三皇后五帝地没个尽头。直到月影西下,他们才起身回到屋里,坐在被窝里继续聊着。一会儿屋子里便充满了呛人的烟雾,油灯的小火苗在烟雾中可怜地摇晃着。我在旁边听着打瞌睡了,他们就会轻轻地拍着我的背说:“新,快去睡去,明天还要上学呢!”我走开了,他们还在聊着。一会儿灯熄了,屋子里一片黑暗,只有烟锅上的焰火一闪一闪地和不时的咳嗽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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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间有两年多的时间幺爷没有到我们家来了,我问爷爷老太为什么这么长时间没来了。爷爷说,去年春天方集公社里打幸福党,把老太给抓去了吊在屋梁上,胳膊给打折了,一直躺在床上。我一听打幸福党,心猛地恐惧起来。那时一提起幸福党就叫人骇然,一旦抓了一个,便有几个甚至几十个无辜遭殃。捆绑吊打、皮带棍棒、铁丝穿锁子骨(肩胛骨)、抽脚筋的,叫人毛骨悚然。受刑不过只有乱咬乱供一通。我们吳河街上刘家酒馆的几个河南货郎被人供出是幸福党,给打的死去活来。方集一个地主子弟被供是幸福党,受刑不过,用剪子桶穿自己的肚皮。肠子流了出来仍没有死,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家里人也不敢去照料,一直躺在街上好几天才慢慢死去。太爷这次遭难,是河南的一个砖瓦窑匠被人供为幸福党,给人穿了锁子骨,熬弄不过,便咬供幺爷是同党,走街串乡卖样包、卖竹器是搞串联。幺爷马上给抓了起来,吊在梁上。见太爷被吊,窑匠马上又翻供说是屈招。可太爷从梁上放下来时胳膊已被打折,奄奄一息只剩下一口气了。听爷爷说后的当晚,我怎么也睡不着。刚一合眼,就放佛看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被吊在屋梁上,一伙狼心狗肺的家伙凶狠地挥舞着皮带棍棒;梁上,老人奄奄一息的呻吟着。爷爷常去探望太爷。这年冬天,爷爷又去探望了太爷。回来对我说,老太好些了,说等明年春上暖和了就来看我们。第二年春天,太爷果然来了,两年不见,太爷的背弯了,眼凹了,耳朵也背了。要不是一缕白须,真象一具骷髅立在我的眼前。还是那条被汗渍得红红的,磨得光亮的拄杖在前面探着路,几乎是一点点挪动。那长烟袋仍握在手中。这次太爷来,我没有像往常那样高兴地要他给我讲三国和封神演义的故事,只是怔怔地望着他出神,心中有说不出的沉重,而太爷还和往常一样高兴,他对爷爷说:“两年没见,新已长这么高了,成了大人了!”接着叹息着说:“你们这门人旺相啊!”我默默地望着太爷,没有问那件让老人痛苦的惨事,怕勾起老人的伤心和痛苦。太爷仍是那般安详,那般温蔼,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他对爷爷和我说,孙女去年也在家吃了老米,他的心算操完了。这次来是想再来看看我们,他说他是来最后一趟了。

夜深了,他们还是和往常一样,饭后先在院中坐一会儿就回到屋里,边吸着烟边没完没了地唠着家常。万籁俱寂的夜晚,絮絮叨叨的话语时断时续,有时又在自言自语的小声嘟囔。是那样亲切,那样充满温馨,放佛在倾诉他们对人生的最后眷念。我暗暗希望他们永远留在这个世界上,永远活下去,永远在一起。

幺太爷说对了,那次果然是他最后一次到我们家来。回去第二年,他就去世了。一晃多年过去了,祖父也去世了,但我仍深深地怀念着他们,怀念着和他们一起相处的那些时光。

草于一九八五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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