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特其实是条母狗。
老王当初一意孤行把它抱回来,还强行给她取了个很怪的名字——Butter。对,译过来就是黄油。
这一叫,也快2年了。
小区里的娃儿都喜欢盘它,跟着王小西巴特巴特地叫得欢乐。每次带它下楼,总会有一些小朋友跑过来想摸摸它,好像能沟通似地跟它认真说话。
“你好,巴特,你吃饭了吗?”“巴特你要去哪里玩呀?”“巴特你能跟我玩一会吗?”“巴特再见,你慢点走哈!”.....奶里奶气的童音有时候真的让人觉得——
“孩童的世界清澈,可见底,有鱼,有颜色.....”。
不得不诚实,我并不喜欢养狗。
我还吃过狗肉,可能....有一两次。
当初老王说有只小奶狗剩下没人要了,朋友想送给他,他不好意思,掏了500块,商量都不商量就笑嘻嘻地给我整回来了!
500块是老王对一条狗能掏得起的仁慈,如果是1000块、5000块,他可能也就不仁慈了吧。
然后啊…….
这从天而降的野生“二胎”,一下就引爆了我对老王的仇恨,以致我在无数个深夜都在暗暗盘算要不要来一场惊心动魄的决裂。
不夸张,我当时的心境就是——去TMD狗屁婚姻!老娘不玩了!
老娘得择个良日,把家里的碗筷都砸了,弄得响声大点,然后摔门而去。又或者,把碗都砸了,蓬头乱发地坐在地上,挑起一片不那么锋利的碎片对准老王,歇斯底里地质问他这日子还过不过。再不行,就直接上法院瓜分财产,王小西判给我,狗判给老王。
也奇怪了,我那么仇恨老王,却不想去仇恨狗。可能我认知里就是觉得它是比我们低级的物种,没有意志,无法表达情感,所以无辜。
但,老王绝不无辜。
造化总是那么喜欢弄人。王小西竟然也说她想留下狗,说喜欢它。
我问她你喜欢它的尿味吗,还有它拉的屎?
王小西说,不喜欢。
那你还要它吗?
答,要!
那谁来铲屎?
爸爸。
你觉得你爹是那种会铲屎的人吗?
不是。
那谁铲?
(相当怯懦地)....你。
我不铲。说吧,要狗还是要妈,痛快点!
娃眼泪汪汪的,说可以不要狗。
.........
唉,生活里的苟且都是被迫的。
我多不愿屈服一人 ,最后竟只能忍着对老王的仇恨,接受巴特跟我们共同生活在一个屋檐下。
至那以后的日子,我偶尔溜溜它,偶尔喂喂它,偶尔瞟它一两眼。大部分时间都是尽量远离,不亲近,不苛刻,更懒得去管大小两王有没有给它喂食、洗澡、清理狗窝。
2年时间说来也快。期间经历了王小西去打了次狂犬疫苗,我的亲生老母也去打了一次。都是因为狗爪划伤了皮肤。每折腾一次,我心中对老王的仇恨就熊熊燃烧,烧至荒芜伤自我。
前些天,老王带狗出去耍。
没看好,狗被车撞了。
幸好,砸吧砸吧爬起来了,没受伤。
后面又带出去。
又没看好,搞丢了。
狗自己摸了5公里,淋了一身雨,又是红绿灯又是车来车往地平安回来了,嘤嘤唧唧求安慰的样子让我一下内心翻涌,情感复杂难表。
我又臭骂了一顿老王。
我是因为慈悲么?我不慈悲。
老王慈悲么?他不慈悲。
我们人类,怎么能自己去定义对其他物种的慈悲?我们那么强大,有意志,有情感,可以表达情绪,可以“它物为我所用”,可以凭智慧向自然界汲取我们进化所需要的各种营养......
好难的题。
跳出这个问题,回到我自己身上问问自己,为什么不喜欢养狗?我是有多厌恶狗么?
记忆一打开,阿东最先跳了出来。
阿东是条狼狗,它是我小学时段堂哥家养的一条狗。
狼狗本性比一般狗要凶猛,见人就吠,脱了缰绳就扑上去咬人,不管熟人生人。
我那时放学回家总要去堂哥家玩,没少被吓哭。
还好它一直被栓在院子里,再怎么凶猛,也还有缰绳牵制。
可阿东还是犯了错。
它咬伤了一个不知院里有狗就进的人。
堂哥赔了钱,然后举着棍子打阿东,阿东满院子嗷嗷地逃窜,声声凄厉。
自那以后,阿东就成了堂哥泄愤的工具。只要他不高兴,哪怕阿东仅轻轻吠一声,院子里就传来堂哥抡棍子的声音和阿东的惨叫。
被打的多了,阿东也渐渐没有了刚来时的凶猛和攻击性,也不怎么吠了。
不管我每天怎么唐突地闯进那院子,它也只会耷拉着耳朵,轻轻嘤嘤几声。
它身上的伤,有新,有旧,有的地方还突了毛。
有时候我想过去摸摸它的头,或者偷偷把我磨好的草药涂在它伤口上,又怕它以为我要伤害它而露出原本的性情咬我一口。
很多时候,我也就这么静静地站在边上看看它,看它眼角流下来的是泪还是血,看它呜呜的怂样,还有瘦骨嶙峋躺在那里尚可一张一翕呼吸着的身躯。
有时候我会想,要不我干点坏事吧。我把它的缰绳给解了,管它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可那时的我,也还只不过是一个不敢违背大人意志的乖孩子而已了。
阿东最惨的时候,好几天都没有被喂食。下雨总被遗忘。
冬天寒冷的夜,还是被栓在院子里的树下,没有窝,没有被,没有栖身的角落。
有时候,我会假装用轻松的语调包裹我的胆怯,尝试着跟堂哥开“玩笑”——
哥,你看它嘛,又丑又臭,都快死了,也没什么用了,把它卖了吧,这样还不用喂它。
阿东最后的结局是真的被卖了。
某天放学我推进那院子,突然看不到它了。
我问伯伯阿东呢。伯伯说堂哥拿去卖了。
那一刻,我竟然....有种说不出的轻松,又夹杂着点小愉快,还有点小祝愿。
这——就是我记忆里跳出来的第一条狗,它叫阿东,余生命运不详。
我这些年一直在心里背着对它记忆,没办法抹去。以致我在打这段文字时,总是需要停顿平复一下情绪才可以继续。
我记忆里跳出来的第二条狗是我妈妈养的一条母狗,没有名字。
有一年,她生了好几只可爱的狗宝宝。
我那时候应该也差不多是王小西这个年龄,喜欢极了那几只小可爱,逢人就邀请别人一起来观赏。
有一次,我叫我的好朋友一起来看狗宝宝。正好狗妈妈没在,我就很大胆地伸手去抓起一只小狗崽,拿起来给朋友观赏。
都说母护子是天性,与生俱来,不分物种。
我抓起小狗崽的那一瞬,也不知远在千米之外,隔着层层房门,耳目不及的狗妈妈是如何能感应到有人正在“伤害”她的孩子的,一下就从很远的地方飞奔回来,冲进家门就往我身上扑,吓得我立马丢掉她的宝宝,她才没有伤害我。
而我的母亲,此时也在屋外,她也全然不知我在干什么。可当她看到母狗飞奔进屋那一瞬,她好像也能感应到什么,跟着奔了进来,把吓哭的我护在身后。
记忆到此,镜头若是可以暂时定格,满屏的画面就是——两个母亲在凶狠地对峙,母狗和我的亲妈,她们身后都各自护着自己的幼崽。
小狗崽稍微长大一些的时候,我妈妈把他们都拿去卖了,每只5块钱。
那时候我的老家不远处有座山,山上有个洞。据说在慌乱年代,每次村庄被洗劫,我的祖辈们都会躲到那个洞里去。
被卖掉孩子的母狗找不到自己的宝宝,就跑到那个山洞里去,对着远方哀嚎。
嗷——嗷——嗷——
声声拖得很长,相当悲彻。很多听到的人来跟我妈妈说,我妈妈去把她带了回来。
从那往后,母狗似乎也渐渐接受了孩子被送走的事实。虽然偶尔还会跑到那个山洞里哀嚎几声,不过,每次哀嚎完都会自己回来。
几年后,母狗生了场病。
好像她知道自己时日不多,就又连着去那个山洞哀嚎了三天。我妈去带回来又偷偷跑去。最后,死在了那里。我妈去把尸体埋了。
我现在回过头去看这条母狗死亡的过程,发现应该是从它的孩子被送走那一刻开始的。她每一思念,就去山洞里哀嚎一次。几年过去了,她都没有放下,久积成疾,最后在声声哀嚎里掏空了躯体。死了。
这——是我记忆里的第二条狗,一条母狗,没有名字,死于一种人类身上常见的疾病——念。
我记忆里的第三条狗,是一条流浪狗,不知道是否曾经有名字。
其实狗有没有名字很重要吗?名字也只是我们人类强加给它们的意志,是不需要经过它们同意的。
也说不定,它们心里都有自己的名字。
这条流浪狗一直活动在我们隔壁小区的烧烤摊附近。
第一次见它,身体健全,不缺爱好夜宵的人们馈赠的美食,除了脏些,还算胖乎。
第二次见,差不多隔了半年,瘸了一条腿,走路一跳一跳的,狼狈了些。也不知是过马路被撞了还是被人打的。不过也还好,烧烤摊不倒,它依然不愁吃喝。
第三次见,是它的尸体。好像也是差不多隔了半年的时间吧,或者更短。就在某天早上我上班的路上,经过那烧烤摊旁,我看到了它的尸体。
我非常确定那就是它,瘸了条腿的它,尽管它的身躯大半已被汽车碾平。
应该不止一辆车碾过去了。
一条有吃有喝的流浪狗,藏匿于城市还算偏僻的郊外小区,本以为它可以逍遥终老,最后也只不过是生命终于车祸。
或者说,如果没有车祸,它也可能有其他意外。跟我们人一样。
这是我记忆里的第三只狗,流浪狗,无名,死于车祸。
我记忆里的第四条狗,是一条漂亮的泰迪。
我是在公司附近的马路上看到它的。那时我正在左转道上等绿灯,刚好瞥见直行道上有一辆车疾驰而过,车后跟着一只小泰迪在奋力奔跑。车上是它的主人吗?它被落下了吗?或者被抛弃了?
一只小狗奔跑的速度跟一辆车的速度是不能相比的。
我视线能及的这段距离,它一直在奋力划蹄紧追那辆车。在我没看到它之前,它追了多远了?还能追多远?这马路上车来车往,只要它的体力不支稍微放慢速度,后车就有可能来不及避让撞上它。它会放弃吗?就在路边停下来,做一只流浪狗。它的主人会发现它吗?然后停下来抱上车,骂它几句傻狗。同道的后车会有人追上去告诉它的主人吗?告诉他/她,狗在后面追了很远了……
这——是我记忆里的第四条狗,一条宠物狗,不知姓名,也不知它奋力奔跑的最后结局。
我把这一条条狗的命运摊开在我的记忆里,因为它们都曾在某个瞬间或某个时间段冲刷过我的心灵。我发现我并没有办法做到多慈悲。
我为什么不喜欢养狗?
我怕啊!我怕我护不了它周全,我怕我不够慈悲,我怕我甚至无力慈悲啊!
所以,
是的,
我其实并不喜欢养狗。
也不喜欢养其他小动物。
我想选择不去触碰我可能承受不住的“仁慈”。
但……
我家巴特已经在这了。活生生的,它在了。
我不知道它以后的命运。
我只知道,它可能会成为我记忆里的第五条狗。
希望它运气会好点。
现在如果有人问我,你吃狗肉吗?
我会说,我吃的。
我不光吃狗肉,还吃猪肉、牛肉、羊肉、鸡肉、鱼、虾、蟹….还有各种植物。
我们人对其他物种的善意,其实很大程度上都无法逃脱我们可以制衡它们的真相。
如果不可制衡,那当它伤害到我们时,我们就会灭了它。
人类就是这样一步步进化到今天的。
我们本质里就不高尚。
但,
人啊,
如果不跳过一些真相,
真的很难活得坦然。
所以,
我想选择跳过去了。
我不慈悲。
我是人,它是狗。
我们之间有界限。
我的善意有局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