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遥远的喀赞其
作者:萨日娜拉格·王雅杰
在我生命的版图里,始终横亘着一座忽远又忽近的小城——伊犁。它远在时光褶皱里,是童年攥在手心的糖纸,是少年倚着门框听来的冬不拉旋律;它又近在呼吸之间,是某个深夜梦回时鼻尖萦绕的烤包子香气,是窗外掠过的鸽哨声里藏着的熟悉频率。而在伊犁的心脏地带,喀赞其像一块被岁月打磨得温润的玉,嵌在老城的脉络里,既是伊犁老城文化旅游区的核心,也是我心底最柔软的牵挂。
喀赞其于我,向来是带着“遥远”标签的。并非路途阻隔,相反,它就藏在城市的一隅,偶尔兴起时,我也会牵着孩子的手,去看那里的鸽子起落。可真正能放下手头的琐碎与忙碌,卸下一身疲惫,安安静静地走进它、读懂它,却成了奢侈的念想。那些被工作填满的晨昏,被生活裹挟的脚步,总让这场“好好去一趟喀赞其”的心愿,在一次次“下次吧”的叹息里,悄悄落了灰。
前些日子,这份念想突然变得迫切起来。我总在家人耳边絮叨:“得去喀赞其转转了,再不去,恐怕以后就真没机会了。”话里藏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慌张——再过些时日,我们一家就要远赴他乡,往后的岁月里,再想踏足这片土地,不知要隔着多少山川与年月。许是这份执念太过真切,家人竟也松了口,一起帮我调整日程。终于,在一个阳光不算炽烈的上午,我踩着满心的期待,走进了心心念念的喀赞其。
一、鸽群里的孩子
刚步入喀赞其的大门,铺天盖地的鸽群便撞进眼帘。上百只、上千只,它们或在青石板路上踱着方步,啄食游人散落的谷物;或停在天蓝色的门沿上,歪着脑袋打量往来的身影;又或是振翅而起,在湛蓝的天空下划出一道道白色的弧线,翅膀扇动的声音像极了童年里轻轻翻动的书页。
孩子的眼睛瞬间亮了,挣脱我的手,像只撒欢的小鹿追着鸽群跑。别的孩子大多怯生生地站在一旁,顶多伸手试探着递点食物,唯有她,仰着小脸追得尽兴,甚至想伸出小手去摸鸽子的羽毛。喂鸽子的老人笑着摇了摇头,举着相机的游客也被这鲜活的画面吸引,镜头纷纷对准她,笑声在空气里漾开。我跟在她身后,一路小跑,既怕她撞上游人,又怕她脚下不稳摔着,额角很快沁出薄汗,可看着她蹦蹦跳跳的背影,心里却满是柔软的欢喜——原来,快乐真的会传染,就像鸽群飞过天空,留下满世界的轻盈。
二、哪吒氢气球飞往了何处
追着鸽群跑了大半晌,孩子终于累了,却没停下探索的脚步,又朝着不远处的小摊跑去。我只好紧赶几步跟上,看着她一会儿蹲在卖玩具的小摊前,伸手摸了摸漆成彩色的推拉小鸡车,小鸡“咯咯”的叫声惹得她笑出了声;一会儿又跑到卖工艺品的铺子旁,拽了拽挂在门口的灌水哨子,哨子发出清脆的“嗡嗡”声;转了一圈,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卖氢气球的商贩身上,再也挪不开步。
商贩的手里牵着一串氢气球,有憨态可掬的小熊,有粉嘟嘟的小猪,可孩子的眼睛偏偏盯着那个扎着两个丸子头、披着红缨枪的哪吒气球。她站在原地,仰着小脸望着我,眼神里满是期待,小声说:“妈妈,我想要那个。”我无奈地笑了笑,问了价格,十块钱,不算贵,便付了钱。商贩把气球的绳子递到她手里,还特意叮嘱:“抓紧啦,别让它飞了。”
可话音刚落,孩子的小手轻轻晃了晃,绳子竟从她指缝间滑了出去。哪吒气球像挣脱了束缚的小鸟,带着一串“哗啦啦”的声响,直直地往天上飞。我刚把手机揣回兜里,看着越飞越高的气球,又好气又好笑。孩子倒是淡定,指着天空说:“飞了,飞了。”没一会儿,那抹红色就在湛蓝的天空里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圆点,再也看不见了。没办法,我只好又买了一个,十块钱再次递出去时,商贩忍不住笑着说:“这孩子,倒是一点不心疼。”我摇摇头,心里却想着:也好,至少有一个哪吒,替她飞向了云端,替她圆了一场小小的童话梦。
三、伊宁陕西清真大寺
沿着青石板路往里走,在大门左侧,一座古色古香的院子映入眼帘。朱红色的大门上,“伊宁陕西清真大寺”几个鎏金大字格外醒目,门楣上雕刻着精致的花纹,虽历经岁月,却依旧透着庄重与肃穆。
我站在门口,忽然有些恍惚。小时候,我常跟着母亲去姨姥姥家,姨姥姥家就在喀赞其附近,可我却记不起那时是否见过这座清真寺。是因为年纪太小,注意力都放在了姨姥姥家的糖果罐上,还是后来它才修建在这里?离开伊犁去外地的那些年,我对家乡的记忆渐渐停留在了童年的片段里,这座清真寺的出现,像一块拼图,突然嵌进了我记忆的空白处,却也让我多了几分疑惑——这些年,喀赞其到底还藏着多少我未曾察觉的变化?
我轻轻推开虚掩的门,院子里很安静,几棵老树枝繁叶茂,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偶尔有信徒从里面走出来,神色虔诚。我没有进去打扰,只是站在门口望了一会儿,心里忽然生出一种莫名的归属感——这座清真寺,就像喀赞其的守护者,默默矗立在这里,见证着岁月的流转,也守护着一代又一代人的信仰与乡愁。
四、那家冰淇淋店依旧在
从清真寺出来,沿着巷口往里走,一阵熟悉的奶香味飘了过来。我心里一动,循着香味望去,果然看到了那家熟悉的冰淇淋店——百年古法手工冰淇淋店。它就藏在姨姥姥家曾经住过的巷口前,门面不算大,木质的招牌上刻着店名,门口摆着几张小桌子,依旧是记忆里的模样。
记忆突然像潮水般涌来。十几岁那年的大年初一,我跟着母亲去姨姥姥家拜年,姨姥姥牵着我的手,特意带我来这里吃冰淇淋。冬天的伊犁很冷,可店里却暖融融的,刚做好的冰淇淋冒着淡淡的奶雾,舀一勺放进嘴里,甜而不腻,奶香在舌尖化开,那股甜味,像是要融进心里。二十五岁那年,我从内地回来探亲,恰逢母亲生日,姨姥姥的女儿特意拉着我,又去了这家店。那时的我,已经尝过不少城市的冰淇淋,可总觉得,都比不上这里的味道。
如今再来看,这家店依旧在那里,没有因为时光的流逝而变得陈旧,反而添了几分韵味。门口的藤蔓植物爬满了墙壁,夏天开花的时候,想必会更热闹。店里的老板还是那位和蔼的老人,看见我带着孩子,笑着问:“要不要来一份冰淇淋?还是老味道。”我点了点头,看着孩子吃得一脸满足,心里忽然明白:有些东西,不会被时光淹没,就像这家冰淇淋店,用一份不变的味道,留住了多少人的回忆,也成了喀赞其里一道不会褪色的风景。
五、留下的空房,有着太多回忆
吃过冰淇淋,我牵着孩子,不自觉地走向了姨姥姥曾经住过的那条巷。巷子里很安静,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发亮,两旁的房子大多挂着“游客止步”的牌子,只有姨姥姥家的那栋房子,依旧保持着原来的模样,却早已人去楼空。
我最后一次来这里,是2013年,那时我二十五岁,刚从内地回来探亲。可没过多久,喀赞其被规划成景区,姨姥姥家的房子被旅游局收购,一家人便搬去了别处。房子空了下来,可关于这里的记忆,却从未离开过我。姨姥姥家的后墙和吐达洪巴依老爷家的后墙隔着一条不宽的路,姨姥姥家的后窗是灰色的,像极了她总爱穿的那件灰色外套;而吐达洪巴依老爷家的后窗是蓝色的,像伊犁的天空,干净又明亮。姨姥姥家的正门和窗户都是蓝色的,墙壁是纯净的白色,这些色彩,即便经过岁月的冲刷,也没有褪去,只是多了几分时光的痕迹。
紧闭的门窗,空荡荡的屋子,像一个沉默的老人,藏着太多的故事。小时候,每到春节初一,我都会跟着母亲来拜年。一进门,就能闻到姨姥姥炖的羊肉汤香味,屋子里的茶几上,总会摆满琳琅满目的新疆特产——葡萄干、巴旦木、无花果干,还有五颜六色的糖果。我和其他孩子围在茶几旁,吃得满嘴甜香,挪不动步子。离开的时候,我总会忍不住回头,深深看一眼姨姥姥家的后墙,看一眼那扇灰色的窗户,好像这样,就能把这份温暖牢牢记住。如今再站在这里,阳光落在灰色的窗户上,我仿佛还能看见姨姥姥站在窗边,笑着朝我挥手,嘴里说着:“下次早点来啊。”眼眶忽然就湿了——原来,有些回忆,不管过了多久,只要一想起,就会让人心里发烫。
六、喀赞其的秋景
幸好,我终究还是赶上了喀赞其的秋景,没有错过万分之一的美好。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晌午,我牵着孩子的手,走在喀赞其景区宽阔的马路上。路边的树木早已换上了秋装,黄色的叶子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金黄色的光芒,像撒了一地的碎金,格外耀眼。
一棵树上是满树金黄,一棵树上是依旧翠绿,它们紧紧挨在一起,黄色与绿色的反差,鲜明得像一幅精心绘制的油画。不远处,一条小河缓缓流淌,柳树枝条垂落在水面上,风一吹,枝条随风飘扬,在河面上划出一道道细碎的波浪。透过几根柔软的柳条望去,一座灰色顶子、蓝色亭身的凉亭静静立在河边,蓝色的亭身与远处的蓝天相映,竟让人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亭。
远处树上的黄叶、蓝色的凉亭、随风摆动的柳条,错落有致地交叠在一起,构成了一幅绝美的画面。河水里的水“哗哗”地流着,发出“叮咚”的声响,像大自然奏响的乐曲;不远处,景区里传来冬不拉的演奏声,悠扬的旋律带着浓郁的西域风情,与流水声交织在一起,悦耳动听。孩子在路边捡起一片黄色的叶子,举在手里对着阳光看,叶子的纹路清晰可见,她笑着说:“妈妈,你看,像不像小扇子?”我点点头,心里满是惬意——原来,幸福可以这样简单,不过是牵着最爱的人,走在熟悉的风景里,听着喜欢的声音,把时光慢慢过成诗。
我带着满心的记忆,终于去往了我想要去往的地方。在喀赞其的每一步,都像是在与过去的自己重逢,那些藏在时光里的故事,那些未曾说出口的怀念,都在这一刻有了归宿。我说不出这里到底藏着怎样的魔力,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内心深处涌动的无尽惬意。
或许,现在我觉得它遥远,是因为总没有足够的时间,好好地陪伴它;或许,以后我觉得它遥远,是因为终究会有那么一天,我会离开这座忽远忽近的小城,去往未知的远方。可我知道,喀赞其永远不会真正离开我,它会像一枚温暖的印记,刻在我的生命里,每当我想起它,那些美好的回忆就会重新鲜活起来,带着伊犁的阳光与风,轻轻叩响我的心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