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终将战胜时间(四十八)
文/木依岸
第四十八章 舅姥爷
有天中午,我们家来了位不速之客。外婆正躺在堂屋休息。她将两个长木凳并在一起,她就那样蜷缩着身子,躺在上面。
一位四十多岁的男人悄悄地走进屋,他走到外婆面前,看了她一会,便低声喊大姐。外婆一下子从梦中惊醒,她睁开眼睛,看到一张男人的脸,便一骨碌站起身,仔细看看男人,然后惊奇地喊了声:“大志,是你啊!”外婆和男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我听到动静,慌慌地从房屋跑出来,看到一个穿着深蓝色长风衣的瘦瘦的男人。
“快过来,喊舅姥爷。”外婆叮嘱我。
我还在发愣,男人走到我身边,欣喜地抓住我的手,“这是小烨吧。”他转身走到行李包跟前掏着什么。一大包花花绿绿的糖果,几小包包装精美的点醒,点醒是黄纸包裹的方方正正,上边是彩色光亮的纸片搭着,用纸绳系着,很诱人的样子。还有红红的大苹果,一一摆放在大桌子上。他继续掏着,蓝迪卡,外公的。白的良,外婆的。花绸布,我的。
他拿颗糖放在我手里,摸着我的头,“吃吧,小烨。”我抬头看着他,奇怪他和外婆长得那么像,简直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舅姥爷,你咋长得这么像俺姥奶呢?”一颗我从来没吃过的酒心糖下肚,我也不再拘束啦。
“侄儿仿姑吧。你姥奶又仿我姑,我们这不就像啦!”
“大志啊,你咋自己回来的啊?刘芳没和你一阵吗?”
“她是小学老师,班主任,工作忙,走不开。”
“那孩子们咋也没跟你一趟来呢?”
“孩子们上学呢。放假了,我让他们来看你。”
大志舅姥爷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外婆,“大姐你看,他们没来,我给你带来了他们的照片。”
我伸头一看,一张他们的全家福。他的妻子短头发,一看是工作人员,穿着讲究,长得也漂亮。他的三个孩子,一男两女。男孩有十四五岁,眼睛大大的,五官端正,长得很帅气。两个女孩,一个十二三岁,一个十一二岁。大的长得俊气漂亮,小的长得粗燥些,可能是嘴鼓鼓的缘故吧。
“这顺子长得这么精神啊!这玲子也排尚得很。娟子长得一脸福相。唉,孩子们都这么大啦。还是顺子四五岁时你们仨回来过一次,这都又十年了吧!”
“是的,是的,大姐。”
“这些年也有些不顺心,所以没回来。”
“ 这次就是回来看看姑母的。从小俺兄弟姊妹多,父母过世得早,姑母把俺领来照看。这么多年,俺也没回来,没给姑母、姑父敬孝有愧啊!”
“大志你说哪去啦,你不是逢年过节寄钱寄物给他们吗?唉,你姑父不再两年啦!俺们知道你在外头不容易,你们工作顺心,生活过得好,俺大和俺都为你们高兴啊!”
“大姐,你比我大几岁,小时候没少照顾我。”
“ 你舅姥爷年青当兵,参加过抗美援朝,转业后被安排在西宁市一个钢铁厂当厂长呢。”外婆看着一旁津津有味吃糖果、点心的我,夸着表弟。
“别斗那么多糖啦,别霍来醉啦!”外婆提醒着我。
“喝不醉的,没有酒。小烨吃苹果。”舅姥爷和蔼地对我说。
晚上,外婆做了一桌丰盛的晚餐招待舅姥爷,他在俺家歇了一宿,第二天就和外婆、我一起,搭车去看他的姑母啦!
我们到了一座门朝西的房子前,门口有一棵老槐树,粗壮的干,一个大人也合围不起来。干上粗燥黑红的树皮记载着时间的沧桑。树干上还有一个椭圆形的树洞。树洞里有麻雀屎,鸟毛,枯树枝,废纸什么的。老槐树四面八方伸向空中的枝干形成巨大的浓阴。阳光从浓密的枝叶间过滤在地上跳动着光斑,枝影在地上摇晃,形成栩栩如生的画面。
几个小孩在树下玩耍。他们看到我们,有个迎上来,另一个男孩慌着进屋报信,有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怯怯地靠树站着。走上来的和我年龄差不多的男孩,长得虎头虎脑的,叫小军子。
“大姑,你们来啦。”这时从院门走出一个二十多岁留着短发的女子,女子圆脸,眼睛不大,鼻梁有些凹,腮帮红红的,个头有一米六五左右,看着很壮实。
“这是你叔。”外婆转过身来对舅姥爷说,“这是祁慧芳,大昌子的对象。”
祁慧芳接过外婆他们带的物品,便说说笑笑带着大家进了屋。
我抓住靠墙站着的小女孩的手,“燕子姨,走啊,俺们一起玩吧!”
比我还小两岁的燕子小姨听到我的喊声似乎有些自豪,她不再害羞,我俩搂抱着随大人们一起进屋。
老太斜靠在床上,瘦骨嶙峋的,睁着一双无神眼窝深陷的大眼睛。
“大,大志回来看你啦。”外婆走到床前,靠近母亲说。
“姑,你还好吧?”大志舅姥爷一下跪在老太的面前,双手攥住她的手哽咽着说。神志有些不清的老太,两眼流出一行泪来。
外婆赶紧掏出手绢给母亲擦泪。
老太忽然咳嗽起来,大志舅姥爷立刻起身为她捶背。外婆看到靠窗的桌上有气水瓶就慌着走过去准备倒水让老太压压。这时祁慧芳走进来,她手里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红糖鸡蛋茶。她走到床边,“奶,你喝点鸡蛋茶,压压。”她坐在床边耐心地喂老太。
“大姑,叔,你们到堂屋喝点鸡蛋茶吧。”
外婆看母亲不再咳嗽了,便喊舅姥爷和我一起出去。
堂屋桌子上放着三碗热气腾腾的红糖水荷包蛋。
我津津有味地斗着。外婆把她碗里的鸡蛋匀给了三个孩子。我看外婆没斗,赶紧把自己碗里的鸡蛋让给外婆,“姥奶,俺斗饱了,斗不了这么多的。”
说实在的,一下子斗六个鸡蛋,真斗不了的。
“慧芳这女子真好,永昌在外当兵,人家没过门的媳妇,在家里伺候老的,照顾小的。真的不容易啊!”
“唉,这吕哲波命不好。伤了一个又一个。永昌三岁没了娘,这他的弟妹们也没娘啦。”
外婆和她的弟弟吕哲波没有血缘关系,他们也是一个被父亲带着,一个被母亲带着组建一个新的家庭。
外婆说哲波的娘死啦,而她的父亲拉壮丁后再没回来,也许战死沙场,也许到台湾啦。总之这个人在她的记忆里就没有过。
“你看这家庭关系复杂。慧芳这孩子伺候她爷去世后,这又接着伺候她奶,端屎倒尿的,还要照顾这些不懂事的弟妹。做饭,洗衣,喂鸡,喂鸭,喂猪,还要浇水、种菜干其他地里活。你雪一天到晚她都没时闲过。哲波在镇上供销社上班,就逢星期才回来看看。”
一提到舅爷吕哲波,大志舅姥爷面上露出尴尬之色。外婆似乎领悟到什么就止住话题。
下午,我们三个就要返回了。大志舅姥爷来到他姑母面前,“姑,俺要去大姐家住几天,临走时再来看你!你老多保重啊!”大志舅姥爷往老太怀里塞着什么。
外婆慌着阻拦,“大志,你看你带了麦乳精,奶粉,银耳,这么贵重的物品,你还给啥钱呢!”
“大姐,又不是给你的。我给我姑的!”
“不用了,俺也经常给呢!过几天俺就接俺大去俺那住一段。每次接她去俺那住,没几天她就想家。她不愿离开家,舍不得离开她儿孙呢!”外婆笑着说。
大志舅姥爷还是把一卷钱塞给了老太。
下午我们坐上返程的汽车回家了。
这次一直没见到吕哲波舅姥爷。他的二儿子还骑着自行车跑到镇上通知他啦。他中午没回来。大志舅姥爷也不愿等到晚上和他见面。
后来他走后,外婆和来我们家的三姥拍话时我偷听了秘密。
有天家在罗道冲的三姥来了。说是三姥,其实外婆和她没有血缘关系。但她们却亲如姐妹。记得那个时代的人是喜欢窜门的。而且每年都要抽出些时间到亲戚家住个十天半月的。
家里只要来人,对我来说就是天大的好事。因为家里多了人气,我的胆子就会大些,这几天晚上睡觉前,就不用紧张地看水缸和床下啦。
总之,家里来人时,小小的我就会感到很轻松很愉快。当我看到外婆和三姥站在一起时,就会捂着嘴偷偷地乐。
三姥好奇地问:“这孩子,笑啥呢?”
我说:“三姥,你和俺姥奶站在一起,就像一个小茶缸和一个大茶缸在一起。”
外婆笑了,三姥也笑了。她们心里明白,这孩子是说外婆高,三姥低呢。
三姥的眼睛大大的,黑白分明,很有神。她皮肤稍黑,鼻梁高高的,眼睫毛很长,脸上的皮肤绷得很紧,泛着亮光。她脸上好像没有皱纹。她梳着和外婆一样的发型,也是把头发在脑后绾个攥,不同的是外婆用个半圆型的黑卡子,而三姥是用一个黑网子把头发网住。
三姥比外婆大,但身体比外婆好,看起来比外婆精神年轻。这点很让我羡慕,心想外婆的身体要能像三姥那样就俏巴啦。
那天中午吃过饭之后,她们一边编柳条筐,一边拍着闲话。
“大志回来呆个把星期,又走啦。给他姑买了很多营养品,还留下了钱。”
“他姑没白疼他一场啊!”
“奏是的。还怪有良心呢!”
“他这次认小竹了吗?”三姥问。
“三姐,你咋哪壶不开提哪壶啊?他咋会认呢?你没看小竹长得一点都不像他啊?”
“你说啥意思啊?”三姥愣一下。
“你还没看出来,小竹像谁啊?那吴秋兰被抛弃怨谁啊?”
“怨谁?不是大志当陈世美啊?”三姥惊奇地问。
“人家大志当啥陈世美啊!他们离婚后几年人家大志才又找媳妇呢!”
“那小竹长得一点都不像他,他会认她吗?”
“小竹这女子也怪可怜的。名誉上的爹不认她,亲爹又不敢认她。”
外婆和三姥提起小竹时,我大脑中闪现一个二十二三岁模样的女子,一米五六左右的个子,圆圆的脸,五官相貌普通的就像田埂地里的野花。她长得真不像大志舅姥爷。她个头那么低,而大志舅姥爷个子较高。她是单眼皮小眼睛,大志舅姥爷双眼皮大眼睛。他们真的没有一点相像唉!
那她像谁呢?她像,我在大脑中极力地搜寻,忽然哲波舅姥爷矮胖敦实的形象出现在我眼前,她太像他啦。
外婆和三姥头挨头嘀嘀咕咕的,她们说话怕我听见,但我已猜透她们的答案。
我忽然回忆到,上个星期天,大志舅姥爷还在俺家时的一个情景。
那天中午,阳光很好,天空像水洗过的一样明净蔚蓝。喜鹊在门口茂密的泡桐树上叽叽喳喳地叫着,天空中有鹰像黑色的闪电飞过。空气中弥漫着桂花的香味。门口廊檐下悬挂的几件衣服还在滴水,吧嗒吧嗒的水滴在小石头铺的地上,形成一条小小的溪流。细流像一条弯曲的细线,从高处流到下边的泥巴地上,形成小小的漩涡。
那天逢集,从山里来的小竹姨背个布袋子,匆匆经过俺家门口。她忽然看到外婆在门口晾衣服,便走过来打招呼。她从布袋里掏出一小包黑木耳给外婆。
“大姑,这是给你的。”
“竹啊,快到屋喝杯水吧!你这是赶集卖木耳的吧。”
“不去了,俺今来迟了,早开市了呢!”
外婆塞给她钱,她不要。外婆把钱塞在她蓝布褂兜里,她掏出钱扔在地上,兔子般飞快地跑了。
外婆拾起钱,这小竹哦,每次来都给俺带东西,你雪这咋搞呢!
这时在屋里看书的大志舅姥爷放下书,和刚从河湾回来的我打招呼,“小烨,挺勤快的哈。这么小,就会洗衣服啦。来,咱俩下盘军棋。”
我们在桌上摆好棋谱,倒出中指头大的军棋,长方形,红字,白底,黑面。那些棋子像一个个神秘的诱惑,每天必须下它几盘才过瘾呢!外公闲了和我下,外婆不干家务活时也会和我下,现在大志舅姥爷来了,每天都和我下几盘。我兴奋地摆着棋子,大志舅姥爷侧耳听着外边的动静便起身走出去。他走到外婆身边问:“大姐,那女子是谁啊?”
“吴秋兰的大闺女,小竹。”外婆不假思索地说。
舅姥爷一下愣住了,他呆呆地看着远处女孩的背影,想到自己的大女儿,竟然眼睛里浮出泪来。
站在一边的我看到他表情的变化,感到很奇怪。我看看远处小竹姨矮小、敦实,低头赶路的背影,那是一个勤劳、朴实、标准的村姑形象,没什么特别的啊!
外婆让舅姥爷进屋,“竹子结婚了,男人老实巴交的农民。竹子自己倒是怪能干的。这孩子命苦啊!”
她忽然悟到自己的话是否刺伤了表弟,便尴尬地转移话题,“大志啥时让顺子回来,俺们看看哈!”
“好啊,这次回去后,就跟他说。”
大志舅姥爷走后,我一直想,竹子小姨如果她的母亲安守妇道,她的当军官的丈夫还会不会抛弃她呢?她的形象还会不会是那个提前挽攥,皮肤被风刮日晒粗糙皲裂,皱纹过早爬满年轮的样子吗?
大志舅姥爷现在的妻子气质高雅,穿着打扮很洋气的样子。大志舅姥爷应该很幸福吧!
后来我知道大志舅姥爷不幸福,不是因为婚姻,而是他的那个长相俊气的大女儿的离世。那个腼腆听话的女孩,就因为和妹妹吵了架,母亲批评了她,她误解母亲偏心妹妹,竟然拿根绳子把自己吊在卧室的房梁上。她和妹妹住一个房间,当妹妹打开房间的门看到她的十四岁的姐姐吊在空中的模样,她当时就吓晕了。后来她一直恍恍惚惚,再不敢踏进那间卧室半步。一听到风吹草动,她就吓得浑身发抖。一年后,她的精神才恢复正常。他拿来的全家福是几年前的了。他的女儿已经离开人世三年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