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明悦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儿,还是他到马来西亚芙蓉市的第二年夏天。他想买点东西,于是在镇子上找杂货店。
从前都是一个本地司机带他去买日用品,大家都说司机领着去买的东西又贵又不好,所以他在黄昏收工后,计划寻找一个新的店面。
他沿着原来常去的那家店反方向走着,走出去足有个几公里吧,天快黑下来了,才看到一个不起眼的小店,还有坐在柜台后面编织东西的明悦。
她虽然坐着,还是可以看出来个子很高,当地寻常的淡赭色脸庞,在灯光下像抹了一层油金粉。
他走进去了。明悦没有站起来,也没有抬头,她用很熟练的中文说:“你好,需要什么东西?”
侍远诧异她的中文说得好,他打量了一下明悦,一望而知是当地女孩子,只是模样仿佛更秀丽些,皮肤也滑腻。
他夸她中国话讲得好,明悦说,有些是跟着电视上学的,有些是跟着中国企业的员工学的。
镇上有好几家中国的大企业承包工程,想必中国籍的员工长年驻扎在外,会很喜欢跟这个漂亮姑娘搭讪。
侍远挑好了想要的东西,付了钱要走。她正好织完手里的东西,拿在手里端详了下,递给侍远。
侍远这才看清是一顶硕大的草编帽子,忙摆摆手。她说:“初次惠顾,礼物,不要钱。”
侍远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拒绝吧,好像挺伤人的,收下吧,好像是因为免费才要人家的。他急中生智,把去年本命年朋友送的一条红绳缀玉的手链解下来放在柜台上,说:“初次见面,礼物。”
明悦笑着给他戴上那顶草帽。
侍远一路走着回公司,戴着那顶夸张的草帽,果然有遮阳避暑的作用,只是太大了,盖下来遮住了眼睛。一路上,很多人看着他笑,把他笑得很莫名。
回到公司,他一手扶着帽子,问同事徐凯为什么大家笑他,徐凯说,大晚上的,你看见谁戴草帽了?还大的遮住眼睛?他听了,也笑了,回房间把帽子挂在墙上。
在此之后侍远总是去明悦那儿去买东西,有时候会聊几句天,有时候她忙着招呼别的客人,侍远就把钱放在柜台上然后离开。
有次他不经意看见她腰里挂着那条小小的红绳,心里很高兴,也说不出为什么。
慢慢的熟了,明悦告诉他,她今年十九岁,在她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母亲带着她和弟弟在小镇上。
原来还有个小小的橡胶园,因为无力种植很便宜就卖给别人了。现在一家三口靠着这间杂货店过活。
侍远听了,不由得对明悦深怀同情。两人渐渐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说是无话不谈,其实也没有什么。
侍远是出了名的不爱说话,明悦是会说的中国话毕竟有限,日常对话尚可,一些复杂点的感情,也找不到合适的词汇,又怕说错了惹人耻笑。
因为她要照应店里,等闲不能一起出去走走。所以大多时候,两人也只是在店里相处一会儿。
即使这样,侍远也觉的很幸福了。
会意之处原不在多,就这样默然相对就很好了。
这样来往两月有余,有一天,他所在的公司工程部领导找他谈话,驻外公司纪律、注意群众影响之类的说了一大通。
侍远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一向待人和善,跟当地招募的员工、镇上住着的人相处的都很愉快的。徐凯有次告诉他,是那个司机去领导那里告状,说他跟明悦恋爱,明悦原本是订了婚的,对象就在邻近的镇子上,当地人虽然大部分都很友善,还有一部分人却对中国人有很深的敌意,千万不要惹事生非,不然后果难测。
侍远听了这一番话,恰如五雷轰顶。
虽然从未互相剖白心迹,彼此的喜欢是确定无疑的了。他一直觉得,异性之间的感觉,本无须多说,对方自然明白,却没有问一下这个刚刚十九岁的女孩,是不是已有心上人?
侍远因为生气加上懊丧,兼是年轻气盛的年纪,一怒之下便没有再往明悦店里去。人是没去,心却不由自主只惦记着她,于是更气自己。
不知不觉过了一个多月。有一天下了班,大家都出去喝酒了,他不想去,百般无聊的歪在宿舍床上看书。
明悦推门走进来。他吃惊的坐起来,问她怎么悄没声息的就走进来。她只是笑。
侍远虽然一肚子的郁闷气愤,等到见了她,却连一句重话也不忍心说。他站起来,拉出一把椅子让她坐,然后去倒水给她。
他弯腰拿水壶的时候,她从背后抱住了他。
虽然侍远长的很好,学生时代是无数女生倾慕的对象,也许是太过木讷羞涩,也许是连漂亮女生都有相形见绌之感,他从来就没有真正恋爱过,更不曾有过跟异性的肌肤之亲。
因而被明悦环抱的一刹那,他几乎忘记了徐凯的忠告,很想转过身来将她拥入怀中。
不过他还是克制的轻轻的扳开她的手指,提起水壶倒水。倒好水,他端给她,她也不去接,只愣愣的站在那里,眼泪簌簌的流下来。
侍远看着她,她穿着泥了金边的白底兰花的长裙子,长及脚踝,漆黑浓密的长发随意的绾在后面,有一绺细细的发丝,汗湿了贴在脸颊上,就像贴在他的心上。
他忍不住用手指给她拨开那绺头发,她抓住他的手指亲吻,将半边脸贴在他的手臂上。
侍远心疼的受不了,他抱着她问:“你真的爱我吗?”看她不说话,又用英语问了一遍。她还是不说话。
侍远在心里自嘲,这不是应该女孩子问的吗,可见自己实在没有信心。
她一直都不说话,指指自己的胸口,又指指他的胸口。侍远什么也没有再说,也不用说,只是紧紧的搂着她。
正在这时候,听到外面有动静,明悦从侍远怀里挣出来,说:“走了”。
侍远说明天去看她,她点点头,头也不回的走出去了。侍远跟着她走出门外,怔怔的看着她在夜色中慢慢离开。
她经过门岗的时候,门岗的老头探出身子来审视她,她冲他点点头。他想,这样的幽会实在不太好,如果她真的定了亲的话。
他决定无论如何明天要跟她确认此事。即使定了亲又如何?退了就是。明悦喜欢他,只要他确实的知道这一点,那么,他是什么都愿意去做的。
整整一个晚上,侍远总有种环抱着她的感觉,他不知道这是很多年轻人初次跟异性搂抱后都产生的感觉停留,还以为这说明两个人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初次恋爱的人总有这么许多惊喜又新奇的发现。他几乎迫不及待的等待着天亮,等待着上班,等待着下班。等到下了班,他急忙收拾一下,换过工作服去找她。
她在店里。不止是她自己,还有一个侍远从未见过的年轻人。他们用本地话在争吵什么,侍远全然听不懂,可是当他进去后,他们俩一起望着他的时候,他立即明白了其中的关联。
这是明悦的未婚夫。侍远从来没想过会卷入这样一种关系,他学数学出身,是个喜欢简单、清楚、规律、条理的人,他对于一起复杂和混乱有着天生的抵触情绪,他很想逃走,可是当他看见明悦望着他那一往情深的样子,还是决定留下来。
他跟她的未婚夫坦承两人相爱的事实,以为难免一场拳脚冲突,也许是他身材高大震慑了对方,也许人家也是读书明理的人,总之竟然没有打起来。两个年轻人谈了很长时间,结论是侍远所没有想到的,明悦的未婚夫说,退婚可以,要赔偿他们家的钱。
明悦的父亲病重时欠下了许多的债,都是他们家给还的,既然做不成亲,就要照数还钱。
侍远听了数目非常吃惊,折合人民币倒要十几万块。他刚毕业没多久,手里只攒了三万块钱,距离这个数目远远不够。
侍远承诺他春节回国时会想办法弄到这笔钱,在此期间,请他不要为难明悦和她的家里人。
他们谈话的时候,明悦一直没有看他们。可是等那个人走了,他走到她身边的时候,看到了她眼里的泪水。
她告诉侍远,他公司雇佣的门岗是她未婚夫的姑父,她特意大摇大摆的走去找他,就是为了让他姑父带话给他,让他以为自己已经跟侍远很亲密了。
这样,他也许会同意退婚的事。
她很发愁钱的问题。这几年,她开店赚得钱只够一家衣食,并没有多余的钱留下来。侍远告诉她不用担心,春节回国述职,他会让父母帮忙设法。
虽然钱的事让人头疼,终于弄清楚订婚的来龙去脉,侍远又很高兴,他知道明悦心里只爱他一个人,让他欣喜若狂。
晚上,明悦邀请他去家里吃咖喱鸡,他就去了。那夜吃完饭,他就留宿在那里。
经过这一次谈判,虽然明悦退婚的事暂时搁置,两个人的关系算是办公开化了。
没有工作的时候,侍远就在明悦的店里帮忙,其实店里事情很少,无忙可帮,但是他还是愿意在那里待着。
只要两个人在一块儿,就仿佛有无穷的兴味似的。
他有时候会忍不住端详她,她无疑是美的,而最打动他的却不是她的身材相貌,而是一种特别的东西,是什么呢?
也许只是她对他的崇拜、迷恋和依赖。
其实,男女之间,两情相悦原是最平常不过的事,对于侍远来说却有着非常特别的意义。
他小的时候,母亲在下面一个县城教书,他跟父亲一起生活到十来岁,后来有了弟弟之后,母亲才调回雅安,跟他们父子三人一起生活。
他幼年生长的环境缺少女性的关爱和照料,少年时代也是跟弟弟一起度过,青春期的时候羞于跟女生交往,长大成人也不曾跟同龄的女生有过亲密无间的时光。
虽然从未意识到缺少什么,却在跟明悦在一起之后感受到了非常奇特的幸福感和满足感,弥补了他内心所缺的那一大块空白区域。
晚上关了店门,两个人一起回明悦家去。经过田里的时候,明悦会拖了鞋子,光着脚在田埂上行走。皎洁的月光下,芬芳的不知名的植物气息中,翩翩起舞的漂亮女孩子,都让侍远心里觉得无可名状的快乐。
有时候她累了,他就背着她走。有一次雨后路滑,两人跌倒在路边的草丛里,就这样躺了很久,身上沾满了泥水。
回到家中,迎接他们的是她母亲和弟弟讶异的目光,侍远觉得很羞惭,明悦却很快乐,一边洗澡,会高兴的唱起歌来。
在她家里的时候,侍远有时会教她的弟弟学数学和中文,弟弟数学进步很快,学中文就迟钝很多。
侍远川味的普通话本来不十分准确,被他一学又走样了几分,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她弟弟却毫不在意,非常认真而且严肃。
侍远看着他常常会想起侍煦来,他们俩年纪相仿,大眼睛上都长着漂亮的长睫毛。
只是侍煦更加细致白净些。
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所以才会有这么句话,好景不长。
转眼年关近了,侍远要回国述职。明悦知道不能留他,也没有说什么,但是每个眼神每个动作都流露出深深的怅惘和依依不舍之情。
为了抚慰她,侍远找了一辆车子,让徐凯帮忙把宿舍里自己的东西都搬到明悦家里。
虽然没有什么太值钱的东西,可是有那些东西在,仿佛就能证明他不会杳如黄鹤、一去不返似的。
明悦不能见他,能看到他的书,他的衣服被褥,他的电脑CD机什么的,也能得到一点安慰。
他反复承诺会尽快赶回来,会带钱回来帮她退婚,会天天想念她,可是不知道怎么的,明悦的眼睛里却有那么深的恐惧和悲伤。
送他走的时候,她那么紧的抱着他,眼泪把他胸前的衬衣全打湿了,就好像他再也不会回来似的。
他不停的亲吻她的长发,额头,眼睛,心里也是凄惶,有些说不出来的害怕。
很多年后的一天,当他明白自己再也不会踏上这片异国的土地,再也不会与他的爱人相见,他不得不承认,女人天生的直觉和预感是多么神奇的准确。
她们总是最先明白,如意的算盘往往就会失算,一切都在变化中,命运全然不在你我的掌握,今天的亲密爱人,明天可能就会相隔天涯,信誓旦旦没有用,泪流满面没有用,以身相许也没有用。
谁也挡不住谁追逐目标的脚步,谁也改变不了那一定会到来却未必会美好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