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水银泻地般地洒落在床前。丁怡瞪着无神的双眼,怔怔地看着病床上白色的被单,看着妈妈的一呼一吸。就像一场梦,她还没有完全缓过神儿来。七小时前,她做出了今生最艰难的一个抉择。
三天前是阴历大年二十九。已经有很多同事请假回家了。离婚后,丁怡的春节一直在北京过,妈妈来北京陪她已经七年了。丁怡再也不用千里迢迢地赶回江西婺源,可以安静从容地享受春节前的闲适。没有欲望的日子通透滋润,这是丁怡长久以来向往的生活,尽管她并不知道这样的好日子能维持多久。
仿佛平地惊雷,上午十点多的一通电话打破了丁怡平静的生活 - 妈妈在小区里跌倒,已经被急救车送到北京电力医院。
看到母亲时,妈妈已经安稳地躺在病床上。各种监护仪器闪烁着红色、绿色、黄色的曲线。曲线在蜿蜒爬行,像一条条蠕动的蚯蚓钻出各种奇形怪状的轨迹,让人既莫名其妙又心惊肉跳。北京电力医院是国家电网的下属医院,是本系统内的医院,离丁怡家不到一公里的路程。丁怡对这里并不陌生。这几年,母亲生病,她都会带母亲到这里就医。可能恰恰是这样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让丁怡的心没有被焦虑和恐惧完全占满,但难以名状的不安使丁怡感觉自己像急流中的一片竹叶,被裹挟着向前,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下来。
抢救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三级综合医院的设备和流程准确地识别了病情。母亲是出血性脑梗塞,已进入昏迷状态,主要的抢救均通过输液进行。三天了,时间就这样缓慢地流逝。七十二小时里,通过与主治大夫交流以及百度查询,丁怡对妈妈的病情有了大致的了解。对丁怡而言,这一切像极了一场梦,一场自己是主人公但完全不知道情节如何发展的梦;一场小心翼翼地躲避但终究要来的梦;一场知道终究要来但不知如何面对的梦。
今天是大年初一。七年前,也是在春节假期,丁怡把妈妈接到了北京。当时丁怡已离婚半年有余。三十七岁时离婚,丁怡并没有告诉妈妈。她不想让妈妈担心,也不想听母亲的劝说。在婚姻中的感受,她自己最清楚,家人在只掌握很少信息时做出的选择倾向何谈正确?丁怡告诉自己,有些决定,必须一个人做;有些关口,也只能一个人过。
傍晚时,主治医师刘主任把丁怡叫到了医生办公室。刘主任和丁怡有过几面之缘,属于经历了时间累积但依然陌生的关系。这种关系在大都市随处可见。他告诉丁怡,母亲的病情非常严重。脑动脉发生了堵塞,其供血区内脑组织弥漫性缺血、缺氧。血液从病变的血管流出,让情况变得更加复杂。母亲的脑中心线已经偏离到了非常危险的境地。目前,一个有效地减小颅内压的方式是通过外科手术去除骨瓣。这可能是保命的最后一搏。
因为毕竟认识几年了,刘主任很诚实地对丁怡说:“这个手术的风险不小,因为患者年纪比较大,所以出现不乐观后果的可能性很大。但如果不做手术,颅内压继续增大,形成脑疝,压迫人体生命中枢,也极有可能导致死亡。总之,是一个两难的决定。你认真考虑一下,尽快给出患者家属意见。”
听刘主任讲话的时候,丁怡忽然间觉得刘大夫的声音突然变得虚无缥缈。她可以看到刘大夫的嘴唇在有节奏地跳动,跳动得充满活力,但是声音却越来越听不清楚。若隐若浮的声音回荡在丁怡的耳鼓,让丁怡的心随之收紧,沉闷窒息的感觉压在胸口。
母亲到底意味着什么,丁怡说不清楚,但每每想到母亲,丁怡的心情都能放松下来。她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爱她,在这个人面前,她可以无拘无束地像个孩子。工作中的压力、精神上的不快都可以暂时放到一边。最幸福的人生时刻往往由淡淡的喜悦和浅浅的忧伤构成,在过去的七年里,丁怡非常享受这种和母亲相依为命的生活,她们彼此挂牵,一起吃饭,一起散步,颐指气使地向对方指指点点… …丁怡知道,妈妈是自己生命中真正重要的人,而其他人已经被时间还原为在某个街角轻轻擦过的路人。
丁怡蜷缩在病房里小小的沙发上很久很久。她必须要做出一个不能让自己后悔的抉择,这个抉择既是为了母亲,也是为自己。这个抉择中有冒险也有理性,有担当也有懦弱,有执着也有妥协,有希望也有绝望。做错抉择的代价可能是生命!一个最爱她也是她最爱人的生命!
把家属意见告诉刘主任后,丁怡回到病房,继续蜷缩在沙发里。七个小时过去了,丁怡没吃过饭,也没喝过水。脑海一片空白,丁怡进入了一种空明状态,她感觉不到疲倦和饥饿,却能清晰地感受到母亲的心跳和呼吸。
凌晨三点钟的月色,皎洁明朗。已经有很多年了,丁怡没有仔细地看过月色,也没有这样认真地凝视过母亲。此时此刻的月亮与丁怡儿时梦境中的月亮一模一样,小小的月牙清清爽爽,散发着柔柔弱弱的光,没有一点点忧郁,也不带一丝丝喜悦。丁怡痴痴地盯着母亲满头的白发、脸上松弛的皮肤,似乎希望把这一刻的情景永远地印在脑子里。她做了一个抉择,一个不知道是对是错的抉择,一个自己其实承担不了后果的抉择,一个关系到母亲生死的抉择。
丁怡多希望时间能就此停住。这朦胧的夜色可以掩盖人世间所有的不幸。黑暗让痛苦不再清晰,让一切都仿佛幻化成了一个梦。
监护仪的报警声打断了丁怡的思绪。报警信息传递到了医生办公室,值班大夫刘主任和护士王悦匆匆赶了过来。“血氧85,高压90,低压50,心率110… …”王悦在本子上快速地记录。刘主任一边查看病人的眼底,一边说:“患者出现心力衰竭症状,加大氧气,准备强心针”。“怎么会这样?”丁怡六神无主,唯唯诺诺地嘟囔道。刘主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简洁有力地说道:“患者已经昏迷三天,病情复杂,出现这样的症状很常见。请家属做好思想准备。开骨瓣是一种减小颅内压的有效治疗方式。很多时候,因为患者的身体条件以及耐受的原因,会出现出血后血管痉挛,继发性脑梗、脑肿胀... ...”
我是不是为妈妈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丁怡的心在向下沉,怎么会是这样?为什么是这样?丁怡的脸发烫,手发凉,一种发自内心的绝望和悲凉让她一动也不能动。千万种思绪在她的脑海翻卷,万千句话涌到喉头,但是她一个字也说不出。“妈妈会死吗?她会这样离开我吗?”丁怡不敢想,除了惶恐、自责、委屈、沮丧,丁怡的心中空荡荡的… …
“不!我选的是不开骨瓣呀。”丁怡几乎要哭成声来,身子重重地向左倾斜,硌到沙发扶手上。她激灵灵打个冷战,彻底醒了过来。原来,是一个梦。监护仪中的曲线还在蜿蜒爬行,像一条条蠕动的蚯蚓。
天边微微泛出了鱼肚白。大年初二了,这是一个姑娘回门的日子。
丁怡站起身走到妈妈身旁,轻轻握住母亲的手,说道:“妈,醒醒好吗?我想和你说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