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离疏
莫知悲觉得有一只碗在自己嘴边,醒了。他知道自己是饿晕过去了,晕了多久却不知道。眼前烟一般的景象清晰起来,寿儿端着一只碗,里头是热水,见他醒过来,笑一下:“莫老叔,再喝点。”
“够啦。”莫知悲又喝了两口,艰难地坐起来,先扫视一遍四周,“六子,你又救了我一次。你娘怎么样?”然后想起什么来,伸手从衣服里掏那五十大子,“这是咱们今天的钱。”
“钱不忙。”寿儿的声音听起来透着喜悦,“莫老叔,咱们的运气来了。有人找我做个买卖。我寻思着咱们一向是搭伙的,正往大牢去找你,就看见你出溜在地上,也是我来得快,凑巧赶上。再喝点?”
莫知悲摆了摆手,问:“做啥买卖?谁能找咱们做买卖?”
寿儿看四下无人,凑到莫知悲耳朵边说:“这可是不得了的大事情。前天晚上,太行山的刀客们要劫知府衙门的官仓,盟主失风被捉了。江湖上的好汉要劫大牢,摸进了城里。因为咱们道路熟,找咱们带路。”说完就露出小孩儿特有的促狭的笑,等待着莫知悲听了会吃惊得跳起来,或者至少也会面如土色,但他失望了。莫知悲只是把眉峰锁在一起,低下了头:“你去吧。我老了。”
刀客算是黄土地上的一道特产。
并州多好水、好铁、好土,也就自古产好刀。这地方古来是兵家必争之地,经了几代战乱,更是让铁匠们把打刀当成了事业来做。刀好,酒好,人性烈。酒好,老白汾,大海碗里倒上稠得像蜜,像琥珀。刀好,狭长,挺直,三尺的刃,八寸的柄,对着太阳看,刀刃凝成一条极细的挺拔的线,微微一动,一个光点流水一般倾泻下来。锋能斩铁。好酒好刀烈性人造就了好刀客,一口刀,一囊酒,纵横在黄土大地上。刀客向来不过安生日子,太平时节他们是强盗,讲究劫富济贫,战乱时节边患起时又成了护国保民的义兵。在老百姓心眼里,刀客是个兼具强盗危险和草莽英雄魅力的东西——老百姓只知道好人与坏人。
刀客在有些人眼里是好人,有些人眼里是坏人。莫知悲、寿儿之流是上无片瓦下无立锥的赤贫者,刀客对他们而言毫无威胁,反倒有可能对抗那些对他们有威胁的人,显然,在他们心里,刀客应该都是好人。官仓不劫,也就是在那里屯着,不管城外每天饿死多少难民。寿儿是个孩子,憋不住话,就说:“他们豁出性命来救人,这就是江湖好汉们干的事,说书的不是常说江湖好汉英雄侠义吗?莫老叔,干吗不帮他们?咱就是给他们带个路嘛。这些刀客都是些好人,官府里没好人。”
“有些是。”莫知悲挣扎着坐到墙边,抬头看看已经升到中天的太阳,阳光还算明亮,但一点暖气也没有,他的心好似也是冷的。寿儿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莫知悲慢慢开口,声音非常疲倦:“有些不是。有些刀客是坏人。”
“莫老叔你认识刀客?可从来没听你说过。”过了半晌,寿儿才磕磕巴巴地说出话来。莫知悲有些凄凉地一笑:“那被抓的刀客我见过。今天上午在大牢里。老天不长眼。老天不让我痛快死。我全想起来了。”
“你跟他有仇?”寿儿只觉得魂飞魄散,一缕凉气从背后升上来。莫知悲摇摇头,嘴角麻木地咧了咧,似乎是想笑但终于没能笑出来:“我六十多快死的人了,能和他有什么仇?我根本不认识他。”
“那你想起什么来了?”寿儿紧挨着莫知悲坐下,声音有些发颤。莫知悲收回望着天的目光,茫然地往四下看去,然后看到寿儿脸上,接着,眼睛一闭,腮边上的肌肉跳了几跳,再睁开时,有些发红。
“许多年以前,我也是个刀客。”
寿儿的眼神瞬间就亮了起来:“刀客可都是好汉!莫老叔你一定是个好刀客!”
“我是最坏的那个刀客。”莫知悲恨恨地说,“我有罪。这几十年来我隐姓埋名过着最苦的日子,根本不敢想从前的事情,我一想,心里就疼得要发疯。几十年了,我以为我都忘了,万料不到今天看见了一个刀客。他一看我就知道我也拿过刀……他又把我拉进那些事情里了。老天爷不叫我痛快死。江湖?什么叫江湖?几十年前,我拿着把刀走进江湖。我也以为这里的天地很广阔,以为江湖中有的是豪情汉子,红颜女侠,行侠仗义剪除不平……一可是后来我渐渐老了,两手空空,一身伤痕。再到后来……唉。我再也不相信什么英雄侠义,再也不相信什么江湖。那都是人们无聊,编出来解闷的。现在的我能要到饭,已经很知足了……江湖……江湖是什么?江湖是我最伤心的地方。这地方把无数男儿骗进来,把他们剥得一点不剩,然后又把他们踢出去……”
莫知悲说着说着眼睛就有些发酸,寿儿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心里的许多东西好像地震时的瓷器店一般乱七八糟地砸下来摔得粉碎。莫知悲住了嘴,无限感慨。那时他也像现在的寿儿一般还是个孩子,那时他不明白。他还没有到该明白的时候。作为一个旁观者,少年时从不考虑的宛如天经地义的东西在经历过之后终于渐渐变得滑稽可笑起来。少年人怀着一种悲壮的理想狂嫖烂赌,杀人如割草,过完今天不想明天,然后在哪次毫无意义的决斗中死去……他们把这叫做行侠仗义。而在这些斗杀中幸存下来的人带着他们的残废躯体、他们的内伤和他们刻入骨髓的深刻绝望退出江湖的时候,他们每一个人都深深相信: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什么真正的侠客,也不需要真正的侠客。
江湖对莫知悲唯一的印象是他身在其中的那些日子差不多都能吃饱饭。除此之外那个地方毫无意义。
“我是最坏的那个刀客。”莫知悲耳语一般地说。
寿儿终于从惊诧中回味过来,一脸的沮丧。“这……那就可惜了。他们答应给咱钱,我是想着,要是有了钱,我就能给我娘看病……”他说不下去了,突如其来的痛苦打断了他的思维与语言,寿儿哇的一声哭出来,莫知悲长叹一声,站起来拉起他,又替他拍拍身上的土:“咱走。”
“去哪儿?”寿儿吃惊地问。
“找那些人。”莫知悲疲惫地说,“六子,你别往心里去,我这是发牢骚。我也知道咱没办法。你一个孩子……我决不能让你独个儿去。老天爷不叫我痛快死,那我就不痛快死。”他抬起头来,全身的力气都放在紧绷着的腮帮子上,牙齿嘎吱乱响,良久,进出一句脏话,“我日你妈的老天爷!”他眼睛里的歹毒简直可以用来割草。
(文/鼠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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