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月•主题写作征文第十二期:风花雪·月的创作
全世界的水都会重逢,北冰洋与尼罗河会在湿云中交融。即使漫游,每条路也会带我们归家。
“你在S大工作吗?”
一条微信消息弹出来,望着空白了九年的对话框,小荷愣了神,这些年她换过一次账号,以至于对于奕为什么还躺在好友列表里感到有些困惑,她以为自己很多年前就已经删了他。
“嗯。”小荷冷淡地回应,不想再与奕有任何交集。
年少时,在等了奕三天,却依旧没有见到他时,小荷才意识到,原来他不是真的忙,而是在逃避她。
于是她留言告诉奕,自己认真思考过了,他们不合适在一起。
因为某种奇怪的自尊,她表现得轻描淡写,毫不在意,却自己一个人在寝室,蒙着被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小荷每每想起,就不由得感慨,那时候太年轻,不懂得自保,所以才会撞南墙,撞得头破血流。以至于在以后的岁月里,她都不敢面对那段记忆,不想把好不容易结痂的伤疤再揭开。
对他避而不谈,渐渐地,她就真的忘记了。忘记他的样子,忘记他的声音,甚至忘记了她曾经对他的所有感情。
世界很小,让他们相遇在十八岁;世界很大,让他们离散在人海中。
“真的好巧,我最近来这个学校参加比赛。”奕无视她的冷漠,继续热情搭讪。
“是吗?那你在哪里呀?”小荷来了一些兴致。因为机缘巧合下,她深度参与筹备了这场比赛。
“我在材料学院。你呢?”
“我在菁菁堂,筹备比赛事宜。那我们离得很近诶,就隔了一个思源湖。”故人重逢,近在咫尺。她的心跳没来由漏了半拍。
“有机会见一面呀。”奕主动说。
小荷没有回复,或许还是心存芥蒂,每每他靠近自己时,她都会想起九年前的最后,在她想要和他好好在一起,他却避而不见。那种冰冷又绝望的感受,像是风湿病人,伴随一生的隐痛。
“可以呀,那你直接跳湖游过来好了,两点之间直线距离最短。”她打趣他,笑容却开始变得有些勉强,心里微微发酸。
“如果你在湖里,我就游过来找你。”他言语暧昧。小荷却有些反感,不明白他为什么明明不爱,却要招惹自己。不明白为什么他可以在伤害了自己以后轻而易举抽身离去。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平静的心总会因为他起波澜。
在接下来的几天中,他们始终没有见面,每一次都是因为临时有各种工作安排给他。小荷想,不见也挺好,反正他一直都是这样,把她排在最后,所有事情都优先于她。就像年少时,他要找实习、要上课、要去学生会活动。等到忙完这些,天已经黑透了。
可能因为对他而言,她从来都不重要吧。
记忆里他们好像没有在白天见过面,除了初遇时。那是在南方城市的秋天里,小荷报名参加学校的一个骑行活动,她第一次见到奕,明明是少年,却让人不禁觉得有点严肃。
那天天很蓝,万里无云,阳光明晃晃的,岸边是一排排高大的红色水杉树,风吹在脸上,小荷觉得自己的灵魂也变得轻盈起来。突然,路边人群里蹦蹦跳跳的孩子跳出来撞在她的自行车上,她来不及刹车,整个人由于惯性摔了几米远,牛仔裤都磨破了,后来被送到医院,坐了半个月轮椅。
事后,奕坚持要请小荷吃饭赔罪,说是因为他往人群中骑,那个孩子才会蹦出来,害她摔倒。可小荷印象中却不是这样,自己摔倒,和他并没有什么关系。
她从初见奕时就知道,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奕年纪轻轻就目标明确。而小荷总是游离在世俗之外,对未来充满了迷茫,也不知道自己真正喜欢和想要什么。他们本不应该有任何交集。
后来小荷还是拗不过奕的坚持,同意了邀约,因为那天是元宵节。是个团圆的日子,可她却独在异乡,她想,或许两个人的孤独,凑在一起,就不那么寂寞了吧。
一起吃饭那天,他们竟在商场里遇到了辰和他的朋友们。奕和小荷说看到了自己的朋友,过去打个招呼,让小荷在原地等他。
那一刻,他们三个共同站在命运翻云覆雨的掌心中,是无知而又安静的棋子。
“原来你们认识呀。”奕回来后,对小荷说,语气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涩。
小荷没有说话,因为她不知道,辰是否还愿意当做认识她。
辰是小荷刚上大学就认识的朋友,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曾经陪伴过她很长一段时间。小荷喜欢他,但是那种感情有别于异性之间的爱情。辰无法接受她心中之人不是他,所以选择决裂。
“他走了,他说,会一直喜欢你。”奕继续说。
少年未识愁滋味,动辄就把一生一世挂在嘴边。小荷此前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失去辰,至今仍旧无法接受,明明还在一个城市,她却再也寻不到有关他的蛛丝马迹。
或许是因为太年轻,十几岁的年纪才会显得这段时光漫长,还轻薄着的生命才显得这点回忆沉重。
奕的出现,对彼时的小荷而言,就像溺水之人抓住的一棵救命稻草。开始时,她总是试图通过奕看到辰,因为这是她和辰在这世上唯一还有的关联,小荷忍不住将自己对辰的思念告诉奕,自欺欺人的以为这样就好像辰从来没有离开过她的生活。
但是不记得是哪天起,就不再是了。后来小荷想靠近奕,只是因为他是他。
你不会听,就像雨不会停,所以时光它只会往前走,错过的终究不再有。
小荷曾经以为她和奕是很好的朋友,知道彼此的过往,了解心底的晦暗,可以把后背留给对方的那种。可是他却告诉她,他对她是异性的感情,并不想做朋友。而当她意识到自己真的喜欢上奕的时候,他却已经走远了。
他摧毁了她曾坚信不疑的一切,留她一个人在废墟里,面对轰然坍塌的城池。
对小荷而言,奕是很特别的存在,就像梵高的画作,浓墨重彩。不知不觉中,她这辈子所有热烈的感情都给了他。
爱太执着,恨太浓烈,她旧时候都尝过,可待到来年,它们就长成了遗憾。
在还未曾领教这世间的波谲云诡时,小荷相信习惯过辰,可他丢下她一人。也等待依赖过奕,可最后她却找不到他。故事的结尾都是错过,或许从一开始的相遇,就为他们此生的阴差阳错恩怨纠葛埋下了伏笔。
旧时景色,旧时人情,旧时凋零。
因果沉浮,无为好过自毁。在悲伤与虚无之间,小荷选择了关闭感情的阀门。放过自己,以及放过他。因为她,始终无法真正对奕苛责,即便他曾深深伤害过她。
小荷想,或许他只是比她更早清醒明白,他们总是无法同路的。
奕志存高远,所以无暇顾及其他,她理解也欣赏。可小荷喜欢他的地方,恰好曾是伤她最深的地方,大概就像阳光和阴影总是共存一样。就算她一直明白他的权衡与迟疑,可她曾经将真心交付出去,怎么能真的不伤心?
小荷的领导带她去看筹备决赛的项目和展厅,在准备离开时,她一眼瞥见门边选手准备室里的奕,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工作时的低气压,让人不由得紧张,完全不同于以往他们相处时,那种轻松欢快的氛围。
他没有抬头,所以也没有看见她。
九年未见,小荷没有想到自己能在人群中一眼认出他。
很多遗忘的陌生感受纷纷涌上来扰乱了她。小荷恍惚着眼前的一切,有些时候,天不愿予人姻缘,所以连见一面都艰难得好像隔了万水千山,每每到了眼前,却是这样那样的差错,总也看不见。
“我刚才看到你了。现在我已经走了。”等走远了一些时,她给奕留言。
不知为何,小荷心中枝枝蔓蔓,像要开出什么一般。她假装若无其事的跟在领导身后离开。
一直以来,小荷习惯顺其自然,被动接受。唯独对奕,她始终很难真正放下。像是一颗在心里扎根的种子,初时未曾留意,不经意间就早已像藤蔓,丝丝缕缕缠绕住她的心。
可是,现实总是如此残酷,而他,从来都理智如斯。小荷知道,当奕决定要走时,她用尽全力也挽留不住。那就把他尘封在过去吧,和从前的她在一起。或许在冻结的时间里,等于永远拥有了他。
哪怕明明最初是他要靠近,明明被遗落的是她,可是她依旧不舍得他。
快要走到车边的时候,小荷突然很不甘心,很想要让奕看见自己。
哪怕只有一面,哪怕只有一眼。
好好地看看,好好地让他也看见,她眼底是怎样的……喜欢。
然后,再好好地了断。
可是她又害怕极了,怕从头至尾,自己对他而言都并不重要。怕他再次见到她时,只是一句轻描淡写地好久不见。
最后的最后,她还是鼓起勇气和领导说,自己有个在创业的本科同学也参加这个比赛,刚才好像看到他了。
果然,领导说:“那为什么不见见?”
“因为和他并不算熟悉。”小荷迟疑了片刻,说道。
领导说:“那有什么关系,久别重逢,也算是缘分,走吧,我陪你一起去见见。”
“我又回来准备室门口了,和我领导一起。见一面吧。”好像这样正当的理由,可以隐藏她那颗胆怯却依旧想靠近的心。
奕向她走过来的那一刻,时间仿佛变慢。
他黑色的头发乱糟糟,望向她的神情却如年少时一样清澈。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却仿佛只能看到她一人。
小荷有些意外,她原以为奕会是一个事业有成运筹帷幄的姿态,却不料他有些笨拙甚至慌乱,忽视了在场的其他人,几乎是有些语无伦次的对小荷提起辰。
她突然觉得,似乎从年少时起就这样,奕总是让他们之间隔上很多人,好像只有这样才是安全的。
可是,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忘记了,最开始的时候,只是简单的他们两个人的相识。
那些在小荷心里告诫她要冷静要克制要远离要自保的声音,在见到他的一刹那都烟消云散,只剩下满心的欢喜与不安。她站在原地手足无措,总算知道了什么叫小鹿乱撞,心跳真的有被打乱。
再相遇时,小荷才发现,如果生命可以重来一次的话,她还是想要遇见他。
原来爱不会消失,爱只会被遗忘。
记忆像是场连绵不绝的细雨,仓皇微凉。固执打着伞,生怕淋湿单薄脆弱的少年心事。
而今,那场年少的雨终于停了。
她还是没忍住给他留言:“谢谢你的出现,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愿你能得偿所愿,美满一生。”
时光总是偏爱一些人。
小荷第一次遇见奕时,是在十八岁那年。南方城市的红色水杉树,寂静的伫立在秋水长天里,有风温柔吹过,记忆中的少年,深色的衣服黑色的头发,她看不清他的面容,却被光所诱惑。
多年后重逢,岁月并没有在他脸上留下痕迹。他还是和当年一样。
“小王子爬上山,他在和回声说话。”“回答他的只是回声,小王子一直都只是一个人而已。他却认为那是对话。为什么童话故事总是那么悲伤呢?”
小时候小荷并不喜欢《小王子》这个童话故事,觉得枯燥乏味。
长大一些后,她开始和书里的玫瑰共情,她们一样的天真,妄图用四根微不足道的刺抵御世界。一些年后,小荷又渐渐体会到狐狸说的,想要和别人产生羁绊,就得冒着掉眼泪的风险。
现在她才发现,自己更像是小王子,没有狐狸也没有玫瑰,只有独自在可以一天看四十四次日落的星球上。
晚秋的天,开始淅淅沥沥下雨,雨声回荡在青石板上,像是在给整个城市伴奏。
小荷坐在图书馆的木椅子上,望着窗外欲诉还休的景色,和朋友羽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心思却早已飘远了,今天是决赛日,也是奕最后一天在这里。
“我签约结束了,你在哪里呢?我在附近的园区里好像迷路了。”她收到奕给她发的信息。
小荷很想穿越山南水北的时光,人潮似海的距离去拥抱他。可再遗憾再可惜,再渴望再思念,她却无法奔向他。
她怕自己会习惯他在,又怕他会再一次不告而别。与其承受得到又失去的痛,还不如从来没有过。没有希望,就不会失望了。
也许他们真的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吧,只是路过彼此的人生,就像火车的轨道,短暂相遇并行,却注定渐行渐远。
今天过后,他们应该就又会消失在彼此的生活中了,像过去九年那样,像他没有出现过那样。小荷这样不动声色地想着,只有她自己知道心里的难过。
小荷最终没有去找奕。却和羽说了自己这段早夭的爱情。羽也认为她们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不应再沉沦于没有结果的爱情。
“你有想过吗?你喜欢他的理智清醒。可未来遇到事情,也许权衡利弊后,他会第一个放弃你。”羽试图开导小荷走出这段情感的漩涡。
“我一直都知道啊。”小荷笑着打断她。羽未曾料到她会是这种反应。
“我相信他的选择,如果他放弃我,那说明这对我们而言是最优解。”就像九年前一样。小荷说道,她脸上挂着没心没肺的笑容。心里却泛起了苦涩。
很多年后回过头看,小荷知道那时候自己是被他放弃的。并且,她也知道他们没有在年少时在一起,确实对彼此都好。
可是啊可是,她还是会感到难过,为曾经那个被丢下的自己。
如今她站在时光的彼岸,看当年那个天真赤诚地少女像在看一个陌生人,看她怎么满心欢喜地等他,看她怎么在等待中慢慢变得沉默,看她怎么在冰冷雨夜中号啕大哭,看她怎么独自面对满目疮痍的世界。
此去经年,她已不能再感同身受那时的痛彻心扉。却依旧心有余悸。
她不想再那么狼狈。因此,每一次面对奕时,小荷经历的那些怦然心动的瞬间,感受到心底对他的不舍和眷恋。她就不断告诫自己,他总是要走的,他从未把她放在他的心里。只有这样,她才能给自己裹上一层盔甲,才能让自己不要再次深陷。
那天晚上小荷没有去决赛现场,羽却主动和她实时播报了奕的比赛情况。许是想要安慰她。
而奕也出乎意料地和她留言了,她本以为自己对他说了那些决绝的话,他不会再找她了。
“祝贺你呀。”她替他感到开心。
“我在你楼下呢,小朋友。”他说。
她依旧不肯见他,她怕自己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在见到他那一刻就土崩瓦解了。
她说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她说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她说轻舟已过万重山。
可是刻舟求剑也好,执迷不悟也罢,他却偏要强求。
“我至今还记得你在‘小悉尼’对我说过的一些话。”奕给她留言。
“小悉尼”是学校里的一个湖的名字,那时候他们晚上约着见面没处去,就会去湖边。
他们在湖边说过很多话,像两个顽童,天马行空,无话不谈。深刻的,琐碎的,有趣的,无聊的。
他说他习惯在新加好友后,备注对方的生日日期。他说他最喜欢吃榴莲,可是室友们都接受不了,只能躲在阳台上吃。他说自己脾气不好,严苛又毒舌,但很奇怪地,小荷能让他变得温柔,让他逐渐敞开心扉。他说他有个小他很多岁的亲妹妹,兄妹俩感情很好,和小荷给他的感觉莫名很像。他说他的发小和小荷一样是个文艺青年,他们应该认识做笔友。他说自己有个高中就在一起后来异地的初恋,他很喜欢她,喜欢了很多年。
小荷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很喜欢这种叙事,那时候她天真的觉得,感情就应该和“永远”、“专一”一类的词挂钩。
可是她什么都没有。
她比其他人阳光耀眼,也比其他人更忧郁破碎。
那些春寒料峭的夜晚,那片亘古不变的星空,记忆里宁静的湖畔,以及那个与她相约而来的少年。久远得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那时候,奕总是很中二的去哪都背着一个书包,包里放的不是书或者电脑,而是威士忌。
那时候,小荷未经世事,不懂人性的复杂幽微,也不懂他的百转千回,甚至对自己的心意都很迟钝。
她从来不是一个听话的人,却不知为何会把他说的话刻在心里,把他的习惯变成了她自己的习惯,只是不知不觉就那样做了,然后后知后觉就错过了。
或许是她走得太快太急,把自己的小部分灵魂落在了身后。总是连最后连道别都来不及,总是一遍又一遍地想起,每一次都会伴随细碎的疼痛。
打散的寂寞,忘却的年岁,缥缈遥远的前尘往事,一一在记忆中杂草荒芜。
他对她有过真心吗?有过的吧。
小荷的眼泪突然就掉下来了。
或许很多故事就是没有结局才显得珍贵,人对于美好的感知有滞后性。只有等过去很久之后,那些看似平常的日子都被时间赋予了意义。但与此同时,她也不是当初的那个她了。
当时只道是寻常。
她其实没有那么冷静理智,可是一想到重蹈覆辙的结局,撞过得那道南墙就不想再撞一回。毕竟真的很疼啊。
她不能告诉他,她也很认真地喜欢过他,在她此生最好的时光里。
想永远握住你的手,可是永远太远了,握也握不住。我原谅你了。
“你其实还是喜欢奕,对不对?你心里有他。”羽对小荷说。
小荷确定自己是清醒的,她把有关于奕的一切放在冰层下,以为就此安稳了,可以走出去了。却不料冰层骤然裂开,好的坏的,都涌上来。
越是想忘记,就越想见到他。
在她戴上面具假装是一个合格成年人的每一天,在很多个时刻,小荷会突然很想念奕。
她在想,他是不是也很孤独,活在这个被蛇群守护的冰冷世界上,他会不会也有害怕的时候呢?
“我喜欢他,很早很早以前就是。”只是,没有人相信这一点。时间太久远,连她自己都忘记了。可能是在很多年前,他为了哄她开心,让她在他脸上画鬼脸开始。亦或是在更早一点的时候。
“今天心情好点了吗?”他的消息弹出,小荷感到莫名的惊喜与慰藉。在她以为自己再一次失去他,他不会再出现在她的世界里时,他却从来没有走远。
好像奕一直耐心地在等她抬头,便能瞧见他眼底那些奇异的东西。点点滴滴,历数来,都是些随时戒备隐藏的爱。
“你是不是喜欢我。”他发信息问她,开玩笑的语气。
“是。”小荷毫不迟疑的回答他,这句话已经迟到了九年的时光。
“那我下周有事情还要来上海。要不要见面?”他像是愣住了一下,没想到她会承认的这么直截了当。
“好,一言为定。”他们约在周四晚上见,小荷从下午开始就感到很快乐,时间越临近,就越来越感到快乐。
快要下班回家的时候,她就已经有些坐立不安,可是等啊等,他还没有出现。小荷想,或许这个约定也要无疾而终了,或许她本不该有期待。她其实害怕约定,可能因为小时候在幼儿园,每次都等不到家长来接她,一次次失望,到最后其他小朋友都被家人接走了,只就剩下自己和老师面面相觑。
小荷想,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可能对奕而言,没有她都是更好的选择。
好像他们之间总是有很多阻碍,一直在错过,在误会,在词不达意,在言不由衷。
她不来,他不敢走过去。他不说,她也只能假装不在意。
晚上,他打电话给她,说自己刚忙完,在从杭州赶过来的路上。她听出他的不安,似乎是怕她生气,在做解释。而他的归期未有期,让小荷已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准备好迎接的心情了。
他最终还是来了,像以前一样,虽然总是晚一些,却没有对她食言过。
他开车带她去市区,他们坐在屋顶露台上吃饭,月亮离得仿佛比平时近,静谧地在夜幕中散发出莹莹光辉。他又开始恶作剧,故意将食物沾了很多盐喂到她嘴里。可是她紧张到甚至没有品尝出来。每一次见面,小荷看起来镇定自若,其实内心都害羞着腼腆着,面红耳赤无比拘束,又想着再离他近一点。
“奕,你会感到害怕吗?”小荷突然说。
“为什么这么问?”
“只是发现,大家好像都很开心,并不会和我一样。我觉得世界很危险,像一个吞噬一切的深渊,我一直一个人活在黑暗里。”夜晚的风,吹在身上有些冷,小荷裹紧大衣。
他看着她形单影只的背影,追上她说:“你怎么走得这么快。”
然后他们并肩走着。夜凉如水,风起天高,这么多年的时光竟像是从未横亘在他们之间。
好像他们天生就应该这样在一起。
那一刻,月光突然变得慈悲,照见所有虚张声势的假面,都是不敢明码标价的真心。
奕推迟了回程的时间,小荷感到很开心。她习惯了孤独,但当阳光落下时,依旧会不由自主地被光所诱惑。
他来接她下班,她远远看见他,迫不及待到他身边,原来见喜欢的人真的是需要用跑的。
小荷指着办公楼后凋零的蔷薇园告诉奕,自己第一次来到这里,当时被满园盛开的白玫瑰所惊艳。他含笑温柔看着她。
她心想,来年再开花的时候,希望能带他一起来看。
去吃饭的时候,小荷习惯性靠墙坐下,但是很快,她开始感到后悔,因为她想要牵他的手,却忘了他坐在自己的左边,需要用右手夹食物。
“要是我一开始坐在左边就好了,这样我就可以一直牵你的手啦。”小荷有些懊恼地说。
她可以用左手吃饭,甚至都不怎么需要她动筷子,奕已经把食物都送到她碗里了。而且,虽然小荷总是喜欢吃很多东西,好像胃填满了心就不那么空了。可是和奕在一起的时候,她并不怎么想吃东西。大概因为心被填满了。
“你怎么这么会说甜言蜜语。”
“我只是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呀。”小荷的笑眼明亮纯粹如孩童。
她静静地抱着他,像在外漂泊多年的游子,终于回到家。她觉得自己是这样的喜欢他,想要用一生的时间来告诉他。小荷在心底轻轻呢喃:“你怎么才来找我,我真的好想你。”
温暖的路灯下,他走在前面,她一心一意的跟在他身后,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
“你还记得祉吗?”奕有些突兀地问小荷。
小荷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后来才想起奕说的是他的发小,当年把他介绍给小荷成为笔友的那个男生。
“他给我看过你们一起写的小说。”奕说,小荷有一种“黑历史”被扒出的窘迫感。年少时她参加学校的社团,社长认为她文笔好,让她为社团写一个主题小说,于是小荷和祉一起你来我往编写了一个乱七八糟的故事,每回小荷收到对方的回信,都觉得祉打乱了她故事的原本脉络,最后她迫不及待写死了所有人物。
“祉还说,后来你们网友见过面。”奕继续用看似冷漠又毋庸置疑的语气问她。小荷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像是上学时没写作业,被老师叫去办公室,一句一句地被审问。可与此同时,她又有一种一直没人管的小孩,突然有一天被大人看到拉回了家的奇怪满足感。他终于看见她了。他终于在乎她了。
我多想安慰你,在没有结局的故事里,婆娑大梦永远不会停息,是否都一样在害怕失去。
小荷承认自己后来去杭州见过祉。但是她没有告诉奕,那是在他们诀别以后。她却依旧自欺欺人,想要能有一些与他有关的联系,想去亲眼看看他从小长大的城市。
“是不是你人生中的很多第一次都是我。”奕突然感慨。
许久,小荷才轻轻笑道:“可能,是因为我们遇见得太早了。”
她突然意识到,原来他们已经走了这么远了,到了真的一不小心错过就是一生一世的地步了。
“你为什么不问问我,我的梦想是什么?”小荷突然问奕。
她淡淡地笑着继续说:“我与梦中的小小姑娘说,等她长大了,便带她去看悬崖下的海浪、草原上的白云,寻一座喜欢的城市定居,在那里开一家雅致古朴的小店。最后遇到一个相爱相知的人,各自工作。一起吃饭。散步的时候能够有很多话说。拥抱的时候会觉得安全。烹茶煮酒读书抚琴,生儿育女、山高水长过一辈子。”
“然后呢?”
“然后,她死在了长大的那一天。”
晚上,小荷梦到别人抓住自己,她拼命逃跑,却无从躲避。
半梦半醒间,她找到他的手,终于安下心来。
或许记忆有欺骗性,感受有主观性,喜欢有瞬时性。但爱更像是一种本能吧。
自始至终,她想要的只有一个他。
人总是很容易爱上,那些跋涉已久的碎片。
小荷想,自己来到这世上一遭,大抵是为了和打着灯笼,在她身上看见自己的人相遇。
她和奕像是一体两面,明明是同一种物质,却又是完全不同的存在。可是,只有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能够卸掉所有枷锁和伪装,肆意伸展自我。
虽然他们外表看起来大相径庭,小荷总是微笑着,温和又疏离,好似对这世间任何都浑不在意。而奕总是热烈又鲜明,喜怒哀乐、嬉笑怒骂都真实可感。
可是他们都一样天生敏感,却被理性支配,对别人狠心,对自己更残忍。
都一样想要自由,却又害怕辜负,想好好在一起,但是却总是会伤人伤己。
都一样恃才傲物,却又在动心时自卑,总是通过反复推开对方,来确认对方不会走。
她的满心炽热,想把所有的爱都给他,可又害怕太过主动会吓跑他。到底要怎样做,才能让奕也像小荷在意他一样在意她呢?到底要怎样做,才能让他们好起来呢?
从认识到现在过去了整整九年,他们见面的次数却屈指可数。
他吃饭时,身旁没有她;看剧时,没有她;工作时,没有她;打游戏时,没有她;蹙眉时,没有;微笑时,更没有。他有没有她似乎都不打紧,可是要紧的是,她没有他,那种失落的感觉,像是独自被遗弃在这个世界上。
天气一日冷似一日,路边法国梧桐飘落的黯黄叶子,描绘出风的轨迹。
人群一样的喧嚣。生活一样的继续。
地铁车站每天都流动着大群的行色匆匆的人。可是他们都是陌生的。没有对谈。没有安慰。
眼里倒映出的万家灯火,却没有一盏是属于她的。顷刻一声锣鼓歇,人生如寄而已。
小荷爱听风雨声,独自一人坐在寂静的黑夜中,或许是前世伤痛。
不要难过。不要难过。她一遍一遍对自己说。
上海这个季节的大风,吹得人凌乱发寒,可全无办法。或许是这些日子太冷了,所以她才眷恋和他拥抱的温度。回忆不受控开始倒灌,无需任何外力条件。
小荷其实并不算喜欢上海,这个城市太大了,她只身一人,阴差阳错来到这里。与奕重逢之后,她都是开心的,就好像一直漂泊的心有了一个可以停留的地方。
现在又只剩她自己了。
小荷想,他们是很好过,其实真的是很好过的。
她总记得重逢不久后,他趁她刚睡醒迷迷糊糊和她说:“你可以和别人说,你和你男朋友在一起。”她当时没有回答。
第二天,小荷在心底暗暗下决心,就算现实困难重重,就算世事变化无常,她也想为他们试试,勇敢地去爱他一场。
她自诩聪明实则是个笨蛋,只顾得自己承诺,只记得自己要一诺千金。
忘记问对方愿不愿意。
原来感情不只在于朝夕相对长相厮守。有时要因暂难相会而忧虑重重,有时要悲叹缘分之变幻莫测,有时独自辗转到天明,有时遥寄相思于远地,有时则远避他乡而追怀往日,凡此种种,都体验过了,才敢说明白了情之一字。
走在路上,小荷下意识地会去寻找某个人,或者总是觉得有路人和他相似,虽然,明知道他不会在这里出现,却仍然会望过去,发下呆。然后会笑自己。
渐渐地,小荷开始想念一个人,想看见他的脸,想听他的声音,想和他像从前一样无话不谈分享彼此。想得不得了。
过去过不去,在黑夜里,在黄昏时,在每一个很浪漫的场景,在每一个很平凡的瞬间,胸腔里像有人捅了把钝器,又狠厉的往外抽。
在无数个失眠的夜晚,闭上眼睛,脑海里不同相遇画面一闪而过。莫名其妙流下眼泪。
心心念念成了执念。
没人教她怎么才能忘了他。她像是被有关他的记忆困住,一遍又一遍回溯。刻入骨髓的灵魂感,就算断联也未曾消减。平常似有似无的想起已经足够内耗,无法控制但也无法强求。
小荷开始思考这样魂牵梦萦,魂魄在空中游荡的关系是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
他们的一切明明那么真实,可她却因为太过美好而不敢相信,担心是海市蜃楼。她怕空欢喜,怕盼了又盼又不是他。
人是这样的。相遇求相爱,相爱求相伴,总是难如意。
烟花易冷,人事易分。而你在问我是否还认真。
小荷在睡梦中并不安稳,先是听见打雷,蓦地醒来,天上的云变幻得那样快,雨水早已淋湿了所有的花叶。
雷电交加的时候,人们通常会害怕,但很奇怪,小荷反而会觉得格外平静,像是世界末日终于来了。这种感觉就像被困住了,却不知如何挣脱,所以干脆希望全部同归于尽。
小荷隐约听到他的声音,奕出现了,他说:“你不来找我,那我过来抱你吧。”神情像个傲娇的小孩子。
她瞧着他朝自己走来,便觉得是心底的那个人终于回来了。
小荷张开怀抱,他们紧紧相拥,是连雨水都无法遮盖的温暖。
像从前一样的幸福感觉,那是她失去了许久的,这世上再无人知道了。只有她,一直这样铭记在心底,这样深切痛苦地思念着他。
可是下一秒钟,他消失了。一片死寂黑暗中,她突然意识到,这一切只是幻觉。他不在。
小荷弓起身子,抱着自己,眼泪无声无息的落下,泪是冰凉的,空气是冷的。相思入骨,白首却无处。
兜兜转转又回到原点。
到最后,她还是只能像小时候一样,孤零零的一个人。
“我离不开你。”她到底意难平,一仰头,哽咽落泪。
他轻轻问道:“你本来预备去哪儿?”
“没有你的地方。”
他忽然笑了,说:“何必心急成这样?”
他们再次见面。不管她去哪里,他始终微笑着只看着她一个人,目光只追随她,在距离她很近很近的地方。
小荷不知道奕是否喝咖啡,于是一并买了没有咖啡因的星冰乐,他回来的路上,顺便帮她把外卖拿回来。他在一旁看她认真挑选餐厅,乖乖坐在那喝饮料,像一只软糯又傲娇的猫咪。小荷多么希望时光永远停止在此刻。
清晨的阳光还很好看,她心想,所谓岁月静好也不过如此吧,就像一湾宁静的湖水荡起层层涟漪。
奕说,我们去吃日料吧。他替她做了决定。小荷又记下了一个他在饮食上的偏好。她在心里想,如果有一天他们走散了,这些习惯却会长在她的身体里,和她的生命融为一体,就像他们不曾分开一样。
有时候,小荷会觉得自己有些古怪地在执着一些东西,显得很傻。在这个人情淡漠的二十一世纪,她却像典故里的尾生,固执地抱着桥上的柱子,等待心爱的姑娘如约而至。洪水漫天、四顾茫茫,可尾生却寸步不离,至死方休。
“你有巨物恐惧症吗?”
“没有。”
“那你看,那两个大烟囱,我们这样开车不断逼近的感觉,超级魔幻现实主义。”
“那不是烟囱,是冷却塔。”
此情此景,不知为何,小荷突然想起高中她反复看的《百年孤独》里,“许多年之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将会回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她想,即便是很多很多年以后,她也会记得,他开车带她穿梭在这座城市边缘的高架桥间,经过的这些冷却塔。
他们一天做了很多事,争分夺秒,时光倒流。
他们一天只做了一件事。
奕送小荷去学大提琴的路上,和她说起最近遇到困扰他的事。
她静默了一会儿,握住了他温暖的手,“我告诉你一个我自己的秘密吧。”小荷把自己早些年间类似的遭遇告诉奕,她将心底的伤疤揭开,试图安慰他。想告诉他,他不是一个人在承受这些,她能够感同身受。也想要他以她为戒,不要再吃同样的亏。
在一个骗子和傻子组成的社会里,人们痛恨的不是说谎的人,而是揭穿谎言的人。
奕那张一贯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却有了眼泪。
她心疼他的遭遇,未来也想一直与他相伴。人生跌宕起伏,挫折在所难免。可是小荷始终相信,如果是奕的话,故事的结尾一定是好的,如果现在还不够好,那只是还没有结尾而已。
何况,就算他什么都没有,他也有她。无论如何,她不会让他输的。
奕的心情好了一些,给小荷听他自己弹的《植物大战僵尸》主题曲。小荷记得奕年少时就告诉过她,他喜欢钢琴纯音乐。没想到有一天他自己学会了弹钢琴。
小荷给奕分享《Black Orpheus》这首她很喜欢的纯音乐。除了钢琴以外,她最爱大提琴的声音,苍凉又温暖,哀而不伤。
Orpheus生来就具有卓越的音乐天赋。他用琴声感动了冥王,能够有机会将自己死去的妻子带回人间,前提是路上不能回头看她。在她以为他对她冷落时,他终于忍不住回头拥抱了她,最终死神再一次带走了她。
小荷将这个音乐背后的古希腊神话告诉奕。他深深看了她一眼。她忽然担忧这个故事是否会一语成谶。
只是,如果有一天她消失了,他应该也不会上穷碧落下黄泉来找她吧。
“其实我最喜欢的还是周杰伦的歌。”小荷突然想要他记住她,知道她的喜好,而不是最后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我最喜欢《烟花易冷》,曲好,词更好。”她继续说,她总是偏爱有才华灵气满溢的人事物。第一次听到这首歌,就被震撼过心灵。
“是雨纷纷,旧故里草木深吗?”奕问她。
“最喜欢的不是这句。”
时间如指间的细沙,悄无声息溜走。
小荷又回到一个人的安静。她开始喜欢睡觉,因为会见到奕,几乎是每天晚上。梦里他在她身边,触手可及的位置。
这么多年来,她习惯了以美好的姿态向前走,习惯了负担别人的期望,习惯了微笑着沉默,习惯了假装快乐。
直到遇到奕,他给她的感觉,是那么自由和无畏。遇到他以后,她就不想装了,可能是因为潜意识发现,有人愿意接纳自己了。
小荷本就没那么想要得到世俗强加给她的东西。一直以来,她只是想要一个懂自己的人。
在她的生长环境中,哭,是不被允许的,是被认为懦弱的,是会被打压训斥的。没有人会哄。
倾诉,是没有人听的,长期被人忽视的,或者不被走心对待,曲解和误解的。
渐渐地,她就忘记了自己的声音,听不见自己的内心了。可是,谁不想做那个,哭了闹了可以被哄的小孩?
从来没有人能感同身受她,也没人知道她经年累月忍受着怎样的疼痛折磨,像是有人拿着钉子在敲她的脑门一样,从太阳穴扩散到前额脑后,这样剧烈地偏头痛,疼得四分五裂,连正常的光线声音都会加剧她的痛苦,诱发出恶心想要呕吐的感觉。
这种病恹恹地日常已经让她无力面对。
希望终结是干脆利落的,希望这个醉醺醺的世界沉没在一瞬,好过以这样一种平庸市侩的节奏下坠。
醒,是梦中往外跳伞。摆脱令人窒息的漩涡。
秋和冬的转变仿佛只在一夜之间。
日子就像被风哗哗翻过的书页一样,目光所及就已经是十二月的最后一个段落了。
某一天,旧时的朋友突然问她:“你成年后哪段时间最开心?”
小荷愣了半晌,心下感慨,如此矫情的叙事方式,可能只有在国外生活工作的人才会有这样的心境。
刚上大学那会儿,第一次感受到自由的快乐,伤春悲秋、不着边际,好像自己才是世界的主角。
小荷还以为那个躺在宿舍床上,说要为节约地球资源做贡献被室友们调侃的少女只在昨日,实际上相隔她近十年了。
她时常觉得自己很陌生了,从前那个阴郁孤独、恣意任性的自己,已经被时光掩埋。
从不懂事到懂事,从不温柔到温柔。人后来的样子,都是被过往所塑造的。比如,思考的逻辑,身上的疤痕,说话的语气语速,喜欢的音乐,爱着的人。
奕来找小荷,想要和她通话。电话接通后,他对她还是那样纯粹,直接,霸道,又混杂着撒娇的亲昵。
她其实并不会真正和他计较。可不知为何,明明她永远对他好脾气,却总是给奕一种疏离感,他觉得她触手可得又好像从未拥有,所以总是忍不住怀疑,一遍一遍向小荷确认她的真心。
她想,他可真是个神经病,但是是她爱的神经病啊。
其实她很早就爱上他了,心比大脑早了好久好久。
千头万绪,小荷却总无从提起,或许是自尊和恐惧让她画地为牢。
她没办法告诉奕,她从来没有真的忘记过他,哪怕一年一天一分一秒。
她没办法告诉他,她对待感情很认真,不想要很仓促的开始,怕结束的也潦草。
她没办法告诉他,她曾经很想和他好好在一起,希望他们年轻时相遇,希望他们婚礼时有鲜花和巧克力,希望他们的孩子会有自己的精彩,希望他们晚年可以有很多东西可以回忆。
她没办法告诉他,他是她所憎恨地世界上真切爱过的人,她不怪他,只是很沮丧,对自己感到失望,也不想要他知道这样的她。
她没办法告诉他,她和他说过好多次江湖再见,可是心底的声音却一直都是,“如果我可以陪在你身边就好了。”
奕问小荷:“你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
“你一月五号左右,有没有想起我?”她记起半个月前她做的一个特殊的梦,忽然想向他求证。
“一月五号那天我确实来上海了。”他没想到她会这样跳跃。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你今天出现,我感觉很开心,大概我心里一直在等你。而且潜意识从来没觉得我们会分开。”小荷不禁眼眶红了,却是笑着说道。
也许是前世今生的纠葛,就像他们之间的心灵感应,没有逻辑,不讲道理。
可是小荷忍不住想,他前生又爱她到如何,才叫她今生痛彻心扉,鲜血淋漓,这样去还。
“你还有什么要问我的吗?”奕好像不舍得这样挂掉电话。
“这次真的没有了。”小荷感到有些累了,挂断了电话。
原来他们都辜负了这段缘分。可是重来一次,好像也不会有更好的结局。
小荷终于意识到,他们其实很不一样,奕一直把自己的心保护得很好。可她却像个无知幼童,把自己的一颗真心裸露在并不值得的世界上,于是她的心被打的像筛子一样,千疮百孔。又疼又冷。
她想,在世为人真的很可悲,每个人穷极一生更像是一场漫长的自裁。抹杀掉错误答案,抹杀掉曾经的自己。为了迎合这个虚伪的世界,为了活的更好,为了爬的更高。
可是,到底是要什么样的结局,才配的上这一路的颠沛流离?
智械机巧,势利纷华,她不是不懂,只是不屑。荒废的时光,未被征服的顶峰,以及突然出现的卑劣。这个世界从来都不符合她的梦想。
都可以,无所谓,反正结局都一样。
小荷一遍一遍劝慰着自己。可是怎么可能真的不在意呢?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心在滴血,疼痛到麻木,逐渐萎靡。人哪,到底是个面目可憎 、行差踏错的流氓无赖,陷在世间的烂泥里,还是一个笨笨的小孩?
那天晚上,小荷再次梦见奕。在幽深山谷的寺庙里,佛像庄严,她在他的身后,轻轻地问:“他们知道我喜欢你吗。”他转过身。她掂起脚亲吻他,在阴冷的殿堂里面。阳光和风无声地在屋檐下穿行。那一刻,理智被摧毁得灰飞烟灭。
“奕,我爱你。很爱很爱,从很久以前就是了。”她突然很怕,怕到了故事的结局,都来不及让他知道她的心。很遗憾他们遇见的太早,年少懵懂莽撞总是伤人伤己;又庆幸他们遇见的很早,因为那是人这一生最纯粹美好的时光。
“我知道。”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很久以前。”
他总是这样,她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真讨厌。
“那你爱我吗?”她问道。
“嗯。”
“有多爱?”
“很爱很爱,比你爱我还多一些。”
小荷笑了,觉得他对她的爱肯定没有她爱他多。
她想,待到下辈子,他与她不亏不欠了,便莫要欢喜过甚,钟情过疾,骄傲过命,只是结个良缘,也能好聚好散。
他打开灯,房间里寂静空旷。墙上有一张她的油画自画像,脸上有脆弱而天真的笑容,这样娇美,这样让人想要摧毁。世人不会喜欢她,只会想把她吞解入腹,寸骨不留。
她因为梦想在这世上受苦,就像一条河流,因为云和树的倒影不是云和树而受苦。在现实中她不是他的同类。也不是他的对手。甚至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小荷需要温暖,需要诺言和永恒。
她是一个追求虚妄的人,所以注定失望。
推开卫生间的门,奕看到小荷躺在放满冷水的浴缸里,浴缸里的水已经被血染成深红。血从她悬空的手臂滴落在瓷砖上,她的脸很寂静地仰在那里,就像一朵枯萎的洁白的花朵。
昏昏欲睡的奕似乎在惊震间想起,她不在了。终究是物是人非了。再也没有人对远方的他挥着手臂,笑靥如花温柔道:“我在这里,一直在等你。”
有些记忆慢慢就回来了。
那是在很多很多年前的一天,他为了逗她开心,拿着毛笔骗她画鬼脸。他们约定在学校的钟楼前见面,她仰着脸闭着眼睛,乖乖等他在她脸上画完。
“好了,现在轮到我来给你画鬼脸了。”她睁开眼睛,仿佛漾着未谙世事的清泉。
“我才不让你画呢,傻了吧。哈哈哈。”他一副得逞的表情。
骗子,都是大骗子。她一撇嘴,哭了。
见她真的哭了,他瞬间慌了神,无奈让她也给自己画了鬼脸,她这才破涕为笑。
他觉得好笑,明明是那么聪明的人,却他说什么都信。
他抽丝剥茧地分析她心底最在意的是什么,虽然她变得好快,可是他相信总有一天彼此会走到同一条路上。
即便有时候,他会被她碎碎念得有点晕,被她的揣测伤得落泪,被她的惊人之语噎得呛到。
不过这些都没什么,他从来没打算放手。他故意在她眼前走走停停,在等她发现,他便好装作不大喜欢她,牵着她的手回家。他想和她一起吃很多顿饭,看很多场电影,去很多地方,也为她讲些故事,用爱和痛织成细密的网,牢牢困住她。朝朝暮暮,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