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 兮
接到小学同学电话的时候,我们正驱车在高架桥上。阳光撞到车上,带着白恍恍金属般的质地,冷暖交织。在往来如梭里,有前所未有的隔世感。同学向我打听一位曾经相识的人,因此脑洞一开,一些陈迹或模糊或清晰,从记忆中哗啦啦地掉了下来。
那一年,我们举家搬到了父亲所在的单位。父亲所在的单位位于一片山麓之中。
“此去侬家三十里,山坳聊可避风尘。”
我们住在可避风尘的山坳高处。
周五放了学,有时和哥哥一起,有时单枪匹马,有时跟一个院的一位少年一起回家。
蹬上个头赶上自己高的大梁自行车往家里赶。开始是一段沥青路,有时曲折迂回,有时是长长的等于号。蹬一下,接下来享受着身体在快速疾驰中的凉意,微风过处,发与衣袂飘舞起来。
正值深秋,天空中铺满了涩而清澈的气息。
行至半途,两边的坡上泛着零星的红色,是山枣。
猛然一个急刹车,把车随意一横。上得一个土坡,发现几株棘枝在幽草中葳蕤纵横,寂寂然地斜在秋风里,像极一个特立独行女子。山枣子挂得枝头,红红地坠着,像是另一种圆满。
看一眼,酸味开始充溢唇舌。
唯恐被人发现了来抢,赶紧俯身摘取,不时往嘴里先塞上一个,像饥餐的饿汉,咔嚓两下,吐出了核,酸中泛甜,好吃极了,再俯下身去。
影子投在寂然的秋晖里,竟然有了“采菊东篱下”的心境。
摘完了还不放心,再三检查有无遗漏。久久站立,终于离去。
过了这一段就是石头路。这一路不但人烟稀少,而且,慢慢变成斜坡。
坐着蹬,已经力有不逮。所以,身子开始微微前倾,用了些气力,后来,随着路越来越陡,整个人都要从自行车上起身,几近伏在车把上。身体在双腿不间断地蹬下蹬上中左右起伏。凉感尽失,汗意淋漓。
暮光照临,远山渐隐。
如泣如噎的山风,如鬼魅嚎叫。总害怕真有鬼魂从山林里飘出,或者猛兽从两侧的山林里窜出来,或者有什么东西从背后冷不丁地来向我袭来,各种电影画面交错在脑海上演。
恐惧有时让人忘记了劳累。很快,云烟徐徐中,零星的灯光在山间隐约闪现。
山上的生活对于少年来说实在寡淡,就如同水煮的青菜,两天功夫,品不出半分滋味了。于是,火急火燎地又下山了。
有时周五放了学,也会和哥哥留下来,为的是一周一次的露天电影。
放电影的地方在离宿舍楼不远处的正南方,穿过一幢宿舍楼,再穿过单位的食堂就到了。整个路程不到五分钟的光景。
一片空阔的操场成了放电影的场地。操场的北面是水泥看台,又高又宽又长,足以容纳几百个观众。
去之前,每个人嘴里说道的都是电影的名字及其相关信息,以便根据自己的喜好,占取有利位置。
不知哪个“万事通”四散出今晚的电影叫作“夜战白桥”(根据发音,自己想当然地认为是这几个字)。于是,吃完饭,趁着天还没有黑,开始往那里走去,心里已经断定是部枪战片。
到了才发现,竟然没有像平时拥着挤着抢位置的场面,只有稀疏的几个人影在那里,晃晃荡荡地。
傻眼的我们嘴里嚅嗫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有了深深被骗的感觉。
中间不知是谁,突然笑了起来。大家用一种奇葩式的眼光齐刷刷地向他看去。他傲娇地收起笑容,睨视着其他人:可不是吗?夜站,白瞧!刹那间,大家恍然大悟。哈哈笑起来,刚才那种被骗的感觉仿佛并没有发生过一样。说出这话的少年被自己的智慧久久感动着,接受着来自身边崇拜的目光。
于是,终于觉得没有看成电影,也是一件开心的事情。
总得找个地方来消遣,来到宿舍东边的一栋建筑上,类似炮楼,上面平整而宽阔,灰砖铺就的墙体有了浓厚的历史感。站于其上,瞬间有了穿越的感觉,金戈铁马,号角集结。
慢慢夜幕四合,我们连同炮楼渐渐被黑夜吞没。于是,此起彼伏的找儿喊闺女的声音。大家意犹未尽,四散开来。一年的时日里,许多类似记忆的小片断都发生在这一片山脚下。
多年没有再回去了。那年偶尔回去,也是秋天。看到曾经住过的楼房地面被砸,从打通了的楼房上层,能看到下层附近村民晾晒着的玉米和各种作物。学校、超市、澡堂……已不是记忆中的样子,搬迁多年后,那片楼群逐渐变得冷寂,变得荒芜,既使有各种作物横陈,也不过是丰收的表相。内心一阵的酸楚和遗憾。
惟一留下的就是那一段曾经的记忆。那些记忆,开始就像是堆积的尘埃,经过时间的发酵和沉淀,最后留下的,就像曾恋过的人。在光阴里熠熠发着光,想起来就会疼一下。因为,他已经走远,成为旧影,又是那样的亲切,因为他曾温暖了你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