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做梦练习中,有一套每天都遵守的形式。我首先专心观察梦中所有能被觉察的事物,然后专心改变梦境,我可以诚实地说我在梦中观察到无限的细节,自然地,在某个特定时刻我的做梦注意力会开始衰弱,于是做梦练习会结束于沉睡中或普通的梦中,而没有任何做梦注意力,或者我醒来,无法再入睡。
——卡洛斯·卡斯塔尼达《做梦的艺术》
1
为了遵守我与唐望的协定,只有他能主动讨论做梦,我只有在必要时才会请教他。平常他不仅不愿碰这个话题,甚至会因为我问起而不高兴。我们谈到我的做梦活动时,他总是刻意压低我有任何进展的重要性。
在那时候,无机生物的存在是我的做梦练习中最重要的部分,经过了在梦中与它们的接触,特别是经过那次在唐望家附近沙漠中与它们的遭遇,我应该更愿意把它们的存在当真,但这些事件对我有相反的影响。我变成顽固地否认无机生物的存在。
然后我改变心意,决定要进行一次客观的调查,调查的方式是先完成一份有关我做梦练习的完整记录。然后根据这记录来查明我的做梦是否证实或否定无机生物的存在。我写下了数百页详细而无意义的细节。事实上,早在我开始这次调查时,我就该明白我已掌握到有关无机生物存在与否的证据了。
经过几次练习后我才发现唐望给我的建议被我当成随口的提醒,他要我暂停评断,让无机生物自己找上我,事实上这正是古典巫士用来吸引无机生物的方法,唐望只是在遵守他自己的巫术训练。他曾一再地强调要让自我放弃执著是非常困难的,只有靠练习才能做到,而自我所最坚守的执著之一正是我们的理性。在面对巫术的行动与解释时,理性不仅最顽强,也是最受威胁的。唐望相信无机生物的存在是对我们理性最猛烈的攻击。
2
我的做梦练习中,有一套每天都遵守的形式。我首先专心观察梦中所有能被觉察的事物,然后专心改变梦境,我可以诚实地说我在梦中观察到无限的细节,自然地,在某个特定时刻我的做梦注意力会开始衰弱,于是做梦练习会结束于沉睡中或普通的梦中,而没有任何做梦注意力,或者我醒来,无法再入睡。
3
但是有些时候,如唐望所描述的,会有一股陌生的能量,他称为「斥候」的,会进入我的梦中。事先的警告帮助我调整做梦注意力以提高警觉。第一次注意到那些陌生能量时,我正梦见我在逛百货公司,在柜台中寻找古董。最后我找到一个。在百货公司里寻找古董是如此不协调的一件事,我不停地笑着,但由于我找到了一个,便忘了这种不协调,那古董是一根拐杖的手把部分。
推销员告诉我那手把是铱(iridium)制的,他说那是世界上最坚硬的物质之一。那手把是一个雕刻成的猴子上半身,看起来像是翡翠,我向推销员暗示这可能是翡翠,他觉得受到侮辱,为了证实他的话,他用全力把它摔在水泥地面上。手把没有破,却像皮球一样弹起,然后像飞盘似地旋转飞去。我追上去,它消失于一些树后,我跑去找它,发现它插在地上,已经变成一根极美丽的深绿色拐杖。
我产生贪念抓住它,想趁别人没有出现前把它拔出来,但是我费尽力气也无法移动它分毫,我怕如果左右摇动会把它弄断,于是我开始用手挖掘它的四周。正在挖掘时,它开始融化,直到最后只剩下一摊绿水。我瞪着那摊水,它似乎突然炸了开来,变成一个白泡泡,然后消失不见。我的梦继续加入其他的影像和细节,,虽然都很清晰但没有什么特别。
当我告诉唐望这个梦时,他说:「你隔离了一个斥候,在普通的梦里斥候是很常见的,但做梦者的梦中却很少斥候,当它们出现时,可由它们周围的怪异及不协调辨认出来。」
「什么样的不协调?」
「它们的出现没有任何道理。」
「在梦中很少事物是有道理的。」
「只有在平常的梦,事物才没有道理可言,我想是因为有比较多的斥候进入,因为平常人对于未知的围墙比较大。」
「你知道为什么吗,唐望?」
「我的看法是由于力量的平衡,普通人有极强大的围墙来保护他们,譬如像对自己的忧虑,围墙越强,攻击也越强。相反的,做梦者围墙比较弱,所以在梦中的斥候也很少,做梦者的梦中没有无意义的事物,也许是为了让做梦者能发觉斥候的存在。」
4
唐望建议我密切注意并回忆那梦中的所有细节,他甚至要我再重复一次我所描述的。
「我真不懂你,」我说,「你原来一点也不想听有关我的做梦,现在你又要听,你的拒绝与接受是否有任何理由?」
「当然有理由。」他说,「将来你很可能会对另一个做梦者说同样的话。有些事物具有关键性的重要,因为它们与力量有关。有些事物一点也不重要,因为它们与我们放纵的人格有关。」
「你所隔离的第一个斥候以各种形态永远存在于你的梦中,甚至是铱,顺便问你一下,什么是铱?」
「我一点也不知道。」我完全诚实的回答。
「这就是了!如果你发现它真的是世上最坚硬的物质之一,你要怎么解释?」他的眼睛闪着快乐的光芒,我只是不自在地笑着,觉得不大可能,事后我发现竟然没有错。
5
从那时起,我开始注意梦中不协调的事物。当我接受了唐望对于梦中陌生能量的辨别时,我完全同意他所谓的不协调事物便是陌生的入侵者。每当隔离出它们时,我的做梦注意力总是会强烈地集中在它们身上,这种强烈度在其他情况是不会出现的。
我注意到的另一件事是,每次有陌生能量入侵我的梦时,我的做梦注意力必须很辛苦的把它们变成已知的事物,但我的做梦注意力总是无法完全达成这种转变,结果产生很畸形的事物,几乎无法辨认出来。然后陌生的能量便会很轻易地消失,畸形的事物变成一个泡沫般地消失,被梦中其他的细节所淹没了。
当我问起唐望的看法时,他说:「在目前你的梦中,那些斥候是无机生物所派来的侦察,它们非常快速,不会久留。」
「你为何说它们是侦察?」
「它们来搜索具有可能性的知觉,它们有知觉及意图,虽然我们的心智无法了解。它们比较接近树的知觉及意图,树及无机生物知觉的速度是我们无法想像的,因为那要比我们的慢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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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何这么说?」
「树与无机生物都活得比我们久,它们本来就是要久留的,它们虽然不动,但却使别的事物绕着它们动。」
「你的意思是,无机生物是像树一样静止的?」
「当然,你在梦中看到的明亮或深色的直立物是它们的投射,你所听见的梦的使者的声音也同样是它们的投射,那些斥候也是。」
为了某种不知名的理由,我被这些话所震撼,我突然充满焦虑,我问唐望树是否也有类似的投射。
「有的,」他说,「但是它们的投射甚至要比无机生物的投射还不友善。做梦者从不寻求树的投射,除非他与树有极愉快的关系,这种关系非常难达到。我们在这地球上没有朋友,你知道的,」他笑了笑说,「这没什么好奇怪的。」
「也许你不奇怪,但这对我可是新闻。」
「我们具破坏性,我们与世上所有的生物为敌,因此我们没有朋友。」
7
我感到非常难受,想停止讨论,但一股冲动使我回到了无机生物的话题上。
「如果我要跟随那些斥候,我该怎么做?」
「你为什么要跟随它们呢?」
「我正在进行一项有关无机生物的客观调查。」
「你在开玩笑是不是?我以为你永远不会动摇对于无机生物的否定。」
从他的嘲笑中,我可以知道他对于我的客观调查有何想法。
「我改变心意了,现在我想要发掘所有的可能性。」
「记住,无机生物的领域是古代巫士的地盘,为了能进入那领域,他们密切地将做梦注意力集中在梦中事物上,如此他们才能隔离出斥候。当他们集中注意斥候时,他们便叫喊出跟随它们的意愿,只要古代巫士叫出这个意愿,他们便立刻被陌生能量带走。」
「就这么简单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笑着看我,好像在激我这么做!
8
回到家后,我放弃了要从唐望的话中寻找真正的含意。我无法认为他是在描述实际的步骤,在摸不出头绪及失去耐心后,我放松了戒备。有一天在一个梦中,我走过一个池塘,一条奇怪的鱼突然跳出水面,落在我脚前,然后像一只鸟般飞到枝头上,但还是像条鱼。这景象如此怪异,我的做梦注意力立刻警醒,我知道那是一个斥候。一秒钟后,当那条鸟鱼变成一道光时,我叫出跟随它的意愿,于是就像唐望所说的,我被拉进了另一个世界。
9
我飞入一条黑暗的隧道,仿佛变成一只无重量的飞虫。隧道的幻觉突然消失,我像是从一根管中被喷了出来,撞上一个巨大的物体,我可以碰触它,但我四处观望都看不到它的尽头。这个物体强烈地让我联想起科幻电影,我相信我自己创造了这个物体的影像,就像是创立梦一样,有什么不可呢?我那时想,毕竟我是在梦中。
我开始观察梦中的细节,我所看到的很像是一个巨大的海绵,表面有许多孔洞,我感觉不出它的质地,但看起来粗糙而多筋,是深褐色的。我突然怀疑这沉静的巨物真的只是梦,它一点也没有改变形状,也没有动静,我凝视着它,感觉它完全是真的,静止的,似乎生根不动。它的吸引力如此强大,我无法转移我的做梦注意力去观察任何其他事物,某种我从未在梦中经历过的力量把我固定住了。
然后我清楚地感觉那巨物释放了我的做梦注意力。我所有意识都集中在那带我来此的斥候身上,它像只萤火虫般在我四周盘旋。在这个领域中,它是一个纯粹能量的泡泡。我可以看见它的能量在颤震着,它似乎能知觉到我。突然间它飞向我,轻轻地碰我,我感觉不到它的碰触,但我知道它在碰我。那种感觉新奇而刺激,好像身上某种陌生的部位被它的碰触所电击,一阵阵的能量穿流而过。
10
从那时开始,梦中的一切变得更加真实,我很难提醒自己是在做梦,同时我很真实地相信那斥候的碰触是一种能量的连系。当它开始碰我时,我马上知道它要我做什么。
首先,它推着我进入那巨物的一个很大的开口洞穴中,进去后我发现里面与外表一样的多孔,但看起来软多了,粗糙的表面似乎被磨平了。我所看到的结构像是个放大了的蜜蜂窝,有无数通往四面八方的几何状隧道,有些朝上,有些朝下、朝左或朝右,彼此之间都有角度的不同。
光线很暗,但一切都清楚可见。隧道似乎是活着的,具有知觉并滋滋作响,我凝视着它们,突然领悟到我在看见能量的隧道。就在我有所领悟的同时,梦的使者的声音如雷般地在我耳中响起,声音大得让我听不懂它在说什么。
「小声一点!」我没耐心的大叫。这是少有的反应,我发现当我说话时,隧道的影像便消失不见,我进入一种真空中,只剩下听觉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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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的使者降低声音说:「你正在一个无机生物之中,选择一条隧道,你甚至可以住在里面。」那声音停止片刻,然后说:「如果你想要的话。」
我无法说话,我怕我的任何话都会被曲解违背我的本意。
「这对你有无数的好处。」梦的使者继续说,「你可以住在任何隧道中,每一条隧道都有不同的东西可学,古典的巫士曾这么做,学到许多惊人的事。」
我没有感觉地觉察到那斥候在背后推着我,它似乎希望我前进。我选择了正右方的一条隧道,当我进去后,发现自己不是在隧道中行走,而是在飘浮着、飞翔着,我变成像斥候一样的能量泡泡了。
梦的使者的声音再度响起:「不错,你只是一团能量。」这种重复,让我觉得很安心。「而且你正在一个无机生物之中飘浮着,」它继续说,「这是斥候希望你做的。当它碰触你时,你便永远改变了,你现在已经几乎是我们中的一员了。如果你想要留在这里,只要说出你的意愿。」梦的使者停止说话,隧道的影像便再度出现,但当它再次说话时,某种改变发生,我不再失去周围世界的影像,可以同时听见使者的声音,「古代巫士留在这里,因此才学到所有关于做梦的一切。」它说。
我准备要问它古代巫士是否只是住在隧道中便可学到所有一切,但在我还没说出来时,使者已经回答了。
「是的,他们只是住在无机生物中便学到了一切。」它说,「要想住在里面,古代巫士只需要说他们想要,就像你来这里一样,只需表示你的意愿,要大声而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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斥候碰碰我,要我继续前进,我犹疑不前。它所做的像是大力地推我,于是我像颗子弹般射入无数的隧道中,最后终于停了下来。因为斥候停了下来,我们飘浮了一会儿,然后掉入一个垂直的隧道中。我并没感觉到方向的改变。就我的知觉而言,我似乎仍然与地面平行地移动着。
我们改变了许多次方向,但感觉仍然不变,我开始思考这种没有方向的感觉时,梦的使者的声音响起:「我想你如果用爬的而不是飞行,你会感到舒适些。」它说,「你也可以像苍蝇或蜘蛛一样地飞檐走壁。」
立刻,我沉了下来,仿佛我从轻若毫毛突然产生了重量,使我落地。我仍感觉不到隧道,但使者说得没错,爬行是比较舒适。
「在这个世界中,你不受地心引力的控制。」它说,当然,这个不说我也知道。「你也不需要呼吸。」它继续说,「而且,为了你的便利,你可以保持你的视觉,像在你的世界中一样看东西。」梦的使者似乎在决定是否要说下去,它咳了一下,像人在清喉咙。然后说:「视觉永远不会被减弱,因此做梦者在谈梦时总是在谈他所看见的。」
13
斥候推我进入右边的隧道中,这个隧道比其他的要暗些。令我感到很荒谬的是,这个似乎要比其他的舒适,比其他的友善,甚至令我感到熟悉。我产生的念头是这个隧道和我很相似。
「你们两个以前见过面。」梦的使者说。
「什么?」我听见了它的话,但感到不可置信。
「你们两个摔角过,因此你们现在共享对方的能量。」我觉得使者的声音中带着不怀好意的嘲讽。
「不,我不是嘲讽。」使者说,「我很高兴你在这里有亲戚。」
「你为什么说是亲戚?」我问。
「共享能量便造成亲戚,」它回答,「能量就像血。」
我无话可说,清楚感觉到一阵恐惧。
「恐惧是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中的。」梦的使者说,这是它所说的话中唯一不正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