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我小的时候,做了错事,惊惧之余最多的便是后悔——若能不曾发生就好了,若能重新来过就好了…一方面,是惧于父亲的棍棒,另一方面,也是害怕面对心中的煎熬。于是时常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也曾层层铺垫环环遮掩,可一旦东窗事发,也还是免不了父亲的一顿毒打。
悔,便是我从来都不曾实现过的愿望。
行差踏错自然是成长过程中难以避免的,久而久之,我竟有了我自己的一套逻辑,若是我错了,父亲打我便是天经地义的,若是我自觉没错,那父亲打我也一定是因为我哪里不曾做好。
从此,我的不后悔便建立在这种用惩罚减轻愧疚之心的逻辑之下。
可一路走来,总有些事,是自觉错了,却不会有人来施加惩处的。每当遭遇这样的情境,深深愧疚和莫名的愤慨便会在我心中肆虐,时日愈久而不得排遣,直至我将其转化为实质上的痛楚,才终于在情感上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宣泄口。
于是,纵横交错的伤口开始在肉体上层层叠叠地遍布,而我也因耻辱之心对此讳莫如深,即便盛夏炎炎,也依然长衣蔽体,不显肢端。
母亲曾声泪俱下地苦劝,也曾旁敲侧击想说服我寻求心理方面的援助。而倔强如我,只是一意孤行把自己锁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出租屋里。
我的世界自此成为两个极端,踏出那扇门,我便昂首挺胸,仿佛每一个步子里都能洒落出不羁的阳光和自信;而踏进那扇门,则又进入了灵魂的炼狱,在那里,每一丝瑕疵与犹疑都将被拷问,并受到应有的惩罚。
站在阳光里,我痛恨自己的黑暗;
而沉浸在黑暗中,我更鄙夷自己的虚伪。
光与暗的纠缠日益激烈,我夹在中间不知所措,这样的苦痛,我不知能与谁言说,更不知这世上可有人会懂?
直到某天灵光一闪,我笃定地感觉,只要我结束自己的生命,一切苦痛都将迎刃而解!
可真正决定去实施这一计划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竟有那么多的恐惧。
当我站在午夜的楼顶,我恐惧我支离破碎的身躯会给家人造成无法磨灭的伤害,而这样的罪孽,在我的清算中是连死都不足以弥补的…
我恐惧那些不能一步到位的死法,会将我变成一种负累,而这样的罪孽会让我余下的生命都在炼狱中煎熬…
在与自己无休止的抗争中,我亦步亦趋地前行,没有人知道这样的背负是多么沉重,多么负累。
生活终于还是将我逼进了那个索套,我踩着方凳将绳索抛过学校宿舍洗手间房顶上的下水管,心中眼中都胀满了泪,我很抱歉,但又很期待,因为这一切都将成为过去了,我毫无留恋。
到现在我都清楚地记得那张方凳在我脚下被踢开时的感觉,绳索猛然间嵌入我的颈项,那样的剧痛来的猝不及防,整个思维像是进入了另一个维度,时间被放得很慢很长,身体只余下最原始的本能去挣扎,而脑海里最终的执念,竟是我养在阳台上的那一盆花…
在我最终的幻境里,我看着那盆花一点点枯萎,挣扎着向我索求一瓢清水…而那一刹我满心的愿望,也仅仅只是想给它浇上一点水,不要让它就此消亡…
那以后,我曾劝说过不少想不开的人,不经意间总是会提说,这世上的牵绊,哪里是你能想得明白的,也许行到生命的终点,你也只是放不下一盆莫名的小花。
有了这样的支撑,我仿佛更容易让自己继续下去了。虽然光与暗的纠缠从不曾停止,但这些年来,它们也逐渐在为那一盆花而退让。
至于我,在那以后也开始慢慢接受,光明的我,黑暗的我,矛盾的我,也许都可以是我。终有一天,当我和我之间的恩怨消弭,我,或是我们,都会像那盆花儿一样,成为一个人的牵绊,得饮甘露而得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