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耳老师:
见信如晤。
我已非少年,感莫能言,回想往昔,不敢遥寄一函,空写闲语,至以为念。
您还能想起我的名字吗?
我从前曾问过您,您是否还记得XXX,他是我的某位长辈,他是否也曾经是您的学生?
您只说:“你不要问我记不记得他,你要问他记不记得我。”
这回答很有意思,学生毕业,事隔经年,大抵只能回忆起自己的高中班主任、初中班主任是谁,至于普普通通的语文讲课老师,大概是要先问学生出了《出师表》、《逍遥游》之外,能不能记得起这位老师了。
今年春天我去支教了,滇西山区某个小学,天高地远,一碧如洗,伸手能摸到云,太阳从未有过得炽热火辣,黑板擦不干净,墙面有裂缝,雨水冲刷墙根红土,讲台涂鸦乌黑,课桌椅吱吱呀呀摇晃,小学生们没有统一的校服,花花绿绿的泥衣服,胸口红领巾系得歪歪扭扭,喜欢问千奇百怪的问题,上课举手举得一个比一个高。
每次站在讲台上,看着下面的小脑袋瓜们,我都会下意识按照您讲课的方式来开始,拉高语调起伏、抑扬顿挫。多亏了您,我学到了妙招,给那些学生们留了个不错的印象。
我想见见您了,可惜学校离我在的这座城市万水千山,哪怕是回去了,我也不敢去学校看您,一是近乡情怯,二是您恐怕根本不记得我这么一个只教过一年没说过两句话的学生。
我支教的这些孩子们,尚且没有认全名字呐,由己及人,多少老师又是忘了自己学生姓甚名谁的?恐怕当年我在您眼里,也是这样的学生吧。
又是阳春,还记得,我被您夸奖的第一篇作文里,写得就是那三月垂柳依依。那只是篇散文,写杨柳扭动腰肢,写嫩芽从褐色枝干瞧瞧探脑袋,还写燕儿摆摆小尾羽,轻盈地悦动在我教室外的窗边围栏。
您把那篇散文单独挑出来,用平淡的语气念完,同学们细听,我的心脏怦怦跳。
恐怕同学们都忘了吧,恐怕您也忘了吧,某个春季的下午,您曾念过一个普通学生的哀春伤秋,给满教室的孩子们听,我还记得呢,我把作文本好好藏起来了。
现在回过头来看,没有哪一次的春天,比我作文里写过的那一年春天更美,更醉人。
在毕业之后,我着墨过无数风景,我自驾翻山越岭,遍历风土人情,无论香格里拉草甸空旷而爽朗的春意,还是烟雨江南氤氲在水汽中,夹杂着湿漉漉的泥土青草气息的春风,都不如年少的我课里闲暇,扭扭脑袋,朝窗外微微一瞥,来得更洁净、更有自然的韵律,那是年少的春,年少的春天里,有一个孩子,只要被您夸奖,就会面红耳赤,含羞难言。
每当我回想,只觉得春风拂面,浑身酥痒,一股难以言喻的温情滋养着我,鼓励我在社会中寻觅自己的一席之地。
您不知道,在每一个万物苏醒的春天,我都会不经意间想起您。或许是周末午后,我躺在春光下的摇椅上,手侧一杯下午茶,或许是劳累的工作间隙,给自己泡杯咖啡的空档,往窗外探一眼,是春光明媚,我忽然想到,我曾遇到重耳,他说过诸多这般的话,讲过天下那些世事无常的故事。
遇上您呀,在我16岁的年纪,最耀眼最绚烂的年华。我像一颗种子,适宜的温度,合适的水分,充足的空气,种子简简单单地萌发,发出嫩芽,这嫩芽,在将来,也许会成一棵树,顶天立地,站成永恒,没有悲欢的姿态,也许会开出花来,哪怕是行人脚边一朵小野花,也有自己的小确幸,黄昏彩霞里,慢慢地美,静静地香。
谁人一辈子没有经历过花季雨季?谁人一辈子能再重来次花季雨季?
悄悄告诉您,我把您当作我的藤野先生。
鲁迅写《朝花夕拾》里的藤野先生,说藤野先生的性格,在他的眼里和心里是伟大的。我们可以从字里行间读出鲁迅先生对藤野先生的推崇备至,可谓是藤野先生改变了鲁迅先生的人生轨迹。
然而,在藤野先生看来呢?
在鲁迅先生成为中国的文坛大腕,中外追捧时,曾有人到日本仙台采访藤野先生,藤野先生颇为奇怪,一时不曾想起自己竟然有鲁迅这么一位学生,他四次三番仔细回想,才想起来,曾经的确教过一位中国学生,并非特别优异,成绩也不是很好,藤野只是看他独来独往,出言关切过几句,别的再没什么印象。
谁曾想,鲁迅口口声声言那藤野先生的“热心的希望”、“不倦的教诲”,在当事人看来,无非只是出于师德和职业操守的两三句关切,多年后,藤野甚至都忘了这位把他珍之重之的中国学生。
所以我说,您是我的藤野先生。
您教过一届又一届学生,我只是其中之一,我甚至只在您的课堂里呆了一年,就分班到了别的班级。
我曾如此那般仰望您,您在我眼里,不仅仅是一个特立独行的老师,还是一颗有智慧的北极星,无数次我假想自己与您同龄,并要成为您的知交好友,和您把酒言欢做一辈子的知己。
您给自己取称号叫重耳,姓聂,上耳下双,故为重耳。历史上,重耳是春秋五霸的晋文公,称雄盖世,在这间教室里,在跟着你的思维天马行空的学生的眼里,您又何尝不是那晋文公呢?
您反复强调过一句话:“不要让自己的脑子成为别人愚蠢思想的跑马场。”您说,哪怕是您自己上课讲的话,作为学生的我们也不要偏听偏信,是好是坏要有自己的判断。
这句话简直为我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我想起电影《死亡诗社》反对名校严肃刻板、教导学生探索追寻自由的基汀教授,他会带学生在校史楼聆听死亡的声音,感叹生的存在,会直言教科书的死板僵硬。老师从来都不是填鸭式的存在,老师最终是要让学生学会自己看世界,自己在世界找到人生的意义,您是这样的人。
我在您的课堂里只待了一年,就从平行班滚动到实验班了,滚动那天我赖在办公室,求班主任让我留在原来的班级,那天您不在,没有看到我哭了,哭了很久。
您至今也是我见过最有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灵魂的老师,在您的课堂,我感觉到自己是活着的,我不仅仅只是一个优秀的读书机器,我还是一个有自己的思想的人。
我应试作文总是写不好,在您的班级的最后那几个月,您叫我重新读一读我第一次写的关于春的散文,我想,那篇散文在您的眼里,是飘逸的,是洋溢着肆意张扬的灵魂的,比生搬硬套要好得多得多。
我加过您的微信,当我教师节给您发祝福时,我已经不是您的好友了,看着红色的感叹号,我深深叹了口气。
如果有谁人能让我重来次花季雨季,我是否还能遇上您?
我也想,做您最喜欢的那个学生。这样,至少在十多年后的今天,我能在阅读某本书之后,写点感悟分享给你听听,您也还记得我的名字,不至于让我如今天这般倍感遗憾。
与君多谊,此生不悔。
您的某位无名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