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飞机停稳在双流机场的那一刻,我十分难受。我一把挤开人群,以最快的速度奔到一个最近的卫生间,然后哇哇地吐了出来。那时,我内心几乎是崩溃的,原以为会很美好的首飞竟然以晕机结束。
用冷水稍稍洗了一下脸,便带着依旧有些晕沉的脑袋走出了机场。机场附近通明透亮,要往远处看,才能看到小如蜡烛微光的灯闪烁在这灰蒙蒙的夜里。
坐在出租车上,给司机报了个酒店名后,便斜躺在后座,然后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寻思着要给家里人报个平安,可一看时间,已凌晨两点,遂作罢。
明天一早再打吧,就这样想着想着,头靠着右侧车门小憩了起来。
电话响起来的那一刻,我正随着出租车游荡在成都的繁华地带,此时,车窗外所有的广场街道就像一个过气的明星,只是残余着些红火罢了。
我寻思着谁这么晚还打电话给我,毕竟以前无此经历。我拿出手机,屏幕刺眼的光晃了一下我的眼,可随即我便看清楚了来电人——我妈。
“到成都了没?你不晕机吧?现在在哪里?那边冷不?冷的话要多穿点衣啦。”我妈一连抛出好几个问题。
我缓过神来,打起精神答道,“你还没睡啊?我到了,还好,不晕机,也不冷,现在在出租车上,去酒店的路上。”
“哦,那就好,那就好。”
“这么晚了,在街上走要注意安全啦。”电话那头突然传来我爸的声音。
“爸,你怎么也还没睡?明天不工作吗?”我有些惊讶。
“没事呢,你安全到了就好,到了酒店发个信息过来啊。”
老爸讲电话有个特点,挂的特别干脆,只要他觉得要说的都说了,那么不必等那句拜拜,因为他已经按下了结束键。
挂断电话的那一刹那,我觉得四周宁静至极,一颗在异乡漂泊的心瞬间有了山环水绕的慰藉,感觉任何风雨和伤害都不会抵达。
“家里人打过来的吧?”
司机大哥突然说话,吓了我一跳,因为从上车到现在他沉默得像一尊石佛,我也安静得像一个哑巴。
“您莫非能听懂长沙话?”
“四十多年没出过成都,哪听得懂你们长沙话啊?”司机大哥笑了笑。
“那你怎么知道是我家里人打过来的?”
“这个点还能打电话给你问你到了没的人,除了你爸妈还能有谁啊?”
我哑然一笑。
是啊,凌晨两点忍住没睡,纯粹只为关心你平安的人,除了爸妈还能有谁了?
我从后视镜看了一眼司机大哥的脸,眉头微皱,看上去有些疲惫。
“师傅,你们夜里开车挺累的吧?”我突然想跟他聊天。
“是累,不过没办法啊,孩子要读书,一家人要吃饭。”
“你小孩多大啊?”
“十三岁,刚上初一。”
“哦,挺小的,应该很听话吧?”
“要是听话就好了,三天两头跟我红脸,我看在他眼里,电脑比我重要。哎,不说了,不说了。”司机大哥用左手抹了一下脸,眼神中瞬间生出几分惆怅来,他那灰蒙蒙的脸就像窗外灰蒙蒙的天。
“别担心,这个年纪的男孩子都有些叛逆的,过了这段时间就好了。”
我试着安慰他,但他不再继续说话,或许是没听见,或许是无言以对。
(2)
我突然想起自己的十三岁,是个什么样子了?
我突然发现我对十三岁的记忆并不深刻,但是,那一年一个秋日的周末,却让我记忆犹新,那是我第一次去到了市里。
十三岁前,我几乎没有出过我们那个小镇,所以当父亲跟我说,带我去城里呆两天时,我甭提有多高兴了。
其实,父亲根本没有时间带我到处去逛,整个白天,我都窝在一个空荡荡的房子里。父亲在杂乱的客厅里劈着木方,刨着木板,正在为一个城里的远房亲戚装修新房。
父亲工作的时候,我无所事事,趴在还没有装玻璃的窗前,怯生生地盯着那些在我眼里十分气派的高楼大厦。不知何时,父亲走进来,递给我一本名叫《猜谜》的书,书页皱巴巴的,封面掉了一半,暗黄色的纸张像是被悠久的岁月洗礼过。
“刚在客厅里看见的,你无聊的话可以看看。”说完,父亲便转身离开。接着便又是各种工具与木头碰撞的声音,像一篇杂乱的交响乐章。
午饭是在一家很小的店面吃的,其实,说是店面都觉得有点抬举他们。
那是一个不到十平米的小房子,石灰刷成的墙壁已经被熏得焦黑。房间里只有一张油腻腻的桌子,已围满了人。而更多的民工选择靠着墙蹲着,又或者捡两块砖头当凳子。
铝制的大盆里,只有两个菜,一个白菜,一个豆角炒肉。坦白说,我一点也不讨厌白菜和豆角,只是我不知道世上还有人能把这两个菜做的那么难吃。后来,我几乎不吃菜,只是将白饭弄进嘴里,咀嚼几下便吞到肚子里去。
我一边这样机械的吃着,一边漫无目的地左看右看。突然,父亲将饭盆置于地上,站起身来,对我说道:“你别乱跑,在这里等我一下。”然后便朝一个小巷子里面走去。我看着父亲远去的背影,有些纳闷,吃饭吃到一半,还能有什么突发事情吗?
回来时,父亲的脸上有朴拙的笑容。待到他坐下后,冷不丁地从口袋里抽出一包小鱼仔,递给我,“你喜欢吃这个吧。”然后兀自拾起地上的饭盆看似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我着实很高兴,立刻撕开袋口,正准备将其往碗里倒时,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然后便将小鱼仔递到父亲的手边,“爸,你要不要?”
“我不喜欢,你自己吃吧。”父亲接过熟食袋,然后将里面的鱼仔全都挤到了我的碗里。刹那间,我觉得所有的山珍海味合起来也不过就是这个味道。
一阵气泵的声音响起,标志着父亲下午工作的开始。
我走过去,问是不是可以帮什么忙?
父亲说,“没什么要帮忙的,对了,你去厨房那边看书吧。”
虽然我不理解,为何要去厨房看书,但是我还是去了。
一阵阵砰砰砰的声音响起,不多久,就有一些扬尘飘了过来,我好奇地走了出去,听声音,我知道应该是父亲正在用电锤往墙上钻孔,只不过我和他相隔不到六七米,我竟然只能看得到一个轮廓。
灰尘简直是遮天蔽日,不到五秒钟,我就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急忙跑进厨房,靠着厨房里的小窗,使劲地呼吸,这时,我总算明白父亲的用意。后来我才知道,当时父亲连口罩都没有带。也别问他为什么不带口罩,你只消随意找一处去看看农民工的工作情况便知道了。
晚上父亲洗完澡,带我去附近的一个商场逛了逛,什么也没买,一来,我不需要,二来,我买不起,逛得累了就回来睡觉。
房间里并没有床,但睡觉这事一点也没难住父亲。他将一张比门板还大的三合板往地上一放,然后从一个蛇皮袋中抽出一床被子,铺盖在三合板上,一张简易的床便算是做好了。正当我准备躺下时,父亲要我等等,然后将他那边的被子全都叠到我这边的被子上,接着对我说,“睡吧。”
“你不要垫被子吗?”我看着直接躺在三合板上的父亲,懵懂地问道。
“我腰不蛮好,要睡硬板床。”
后来我才知道,硬板床从来就不是指直接睡在板子上,可我当时多傻啊,傻到要在后来回忆中才明白父亲对我有多好。
(3)
天底下,所有的父亲几乎都沉默得像山,小时候,你总以为是这座大山囚囿了你的视线,你必须要翻越他,山那边的世界肯定更美好。你向往自由,把这座大山当成是你前进路上的阻碍,所以你一次一次顶撞他的威严,更甚者对他拳脚相加。
只是,少年,我想说,我们能生长在这温暖的山谷之中,是因为这座大山为我们挡住了多少风雨,多少伤害啊,只是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在我们看不见的那一边而已。如果我们能拥有一双慧眼,透视过这座大山,直面他的伤疤,那么,我们将看到多少感动。
如果有人问我,“有哪一刻,你会觉得你父亲也很爱你?”
我一定会说,“只要在他身边,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让我觉得他很爱我。”
我想我是个感性的人,连在出租车上想想这些东西,都能让我想要流泪。
我深吸一口气,付过车钱,打开车门,下车,关门。
突然间,我像是想起了什么,迅速地跑到驾驶座旁的车窗边。
司机大哥缓缓摇下车窗,问,“帅哥,是有东西落下了吗?”
我摇摇头,“没有,我只是想说,您或许可以让您的孩子陪您出一天工呢。”
路边有两只流浪狗趴睡在围墙底下,小的那只将头埋在大的那只的怀里睡得安详,大的那只却一直在警惕地盯着路过的我,我在想,“它是在害怕什么吗?”
如果不是出于害怕,那就一定是出于爱了。那应该是一种大象无形,大音希声的爱,朋友们,你是否也见到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