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之妙在首尾一意而转折处多,前后一气而变换处多:《诗筏》诗论精要
@[清]贺贻孙[原文]
@铁山青士(笑独行)[摘编]
铁山青士按:近日因读赏柳宗元诗见清贺贻孙评议语而颇赏其独见,乃检读其《诗筏》一卷,复有所赏,心甚许之。遂聚焦于总论与评议唐诗部分随摘其要,梳理并加小标题,编录于此以与圈中同好诗友、好友看官共享。
【后代名家诗文……及诵全集,则渐令人厌】
诗以蕴藉为主,不得已溢为光怪尔。蕴藉极而光生,光极而怪生焉。李、杜、王、孟及唐诸大家,各有一种光怪,不独长吉称怪也。怪至长吉极矣,然何尝不从蕴藉中来。
【诗文之厚得之内养,非可袭而取也】
李杜诗、韩苏文但诵一二首,似可学而至焉。试更诵数十首,方觉其妙。诵其全集,愈多愈妙。反复朗诵至数十百过,口颔涎流,滋味无穷,咀嚼不尽。乃至自少至老,诵之不辍,其境愈熟,其味愈长。后代名家诗文,偶取数首诵之,非不赏心惬目,及诵全集,则渐令人厌,又使人不欲再诵。此则古今人厚薄之别也。
诗文之厚得之内养,非可袭而取也。博综者谓之富,不谓之厚。秾缛者谓之肥,不谓之厚。粗僿者谓之蛮,不谓之厚。
“厚”之一言可蔽《风》、《雅》。《古[诗]十九首》,人知其澹,不知其厚。所谓厚者,以其神厚也,气厚也,味厚也。即如李太白诗歌,其神气与味皆厚,不独少陵也。他人学少陵者,形状庞然,自谓厚矣,及细测之,其神浮,其气嚣,其味短。书孟贲之目,大而无威;塑项籍之貌,猛而无气,安在其能厚哉!
《庄子》云:“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所谓“无厚”者,金之至精,炼之至熟,刃之至神,而厚之至变至化者也。夫惟能厚,斯能无厚。古今诗文能厚者有之,能无厚者未易觏也。无厚之厚文惟孟、庄,诗惟苏、李、《十九首》与渊明。后来太白之诗、子瞻之文庶几近之。虽然,无厚与薄毫厘千里,不可不辨。
【诗文以不断不续为至,然须于似断似续处求之】
段落无迹,离合无端,单复无缝,此屈、宋之神也,惟《古诗十九首》仿佛有之。
古今必传之诗虽极平常,必有一段精光闪铄,使人不敢以平常目之,及其奇怪,则亦了不异人意耳。乃知“奇”、“平”二字分拆不得。
清空一气搅之不碎,挥之不开,此化境也。然须厚养气始得,非浅薄者所能侥幸。
诗文以不断不续为至,然须于似断似续处求之。
【不为酬应而作则神清,……不为迫胁而作则气沉】
诗之近自然者入想必须痛切,近沉深者出手又似自然。
不为酬应而作则神清,不为谄渎而作则品贵,不为迫胁而作则气沉。
【凿中央之窍则混沌死,凿字句之眼则诗歌死】
诗有眼,犹弈有眼也。诗思玲珑则诗眼活,弈手玲珑则弈眼活。所谓眼者,指诗弈玲珑处言之也。学诗者但当于古人玲珑中得眼,不必于古人眼中寻玲珑。今人论诗但穿凿一二字,指为古人诗眼。此乃死眼,非活眼也。凿中央之窍则混沌死,凿字句之眼则诗歌死。
五言古以不尽为妙,七言古则不嫌于尽。若夫尽而不尽,非天下之至神,孰能与于斯?
唐人五言律之妙或有近于五言古者,然欲增二字作七言律则不可。七言律之奇或有近于七言古者,然欲减二字作五言律则不能。其近古者,神与气也。作诗文者以气以神,一涉增减,神与气索然矣。
七言绝所以难于七言律者,以四句中起承转结如八句,而一气浑成又如一句耳。若只作四句诗,易耳易耳。五言绝尤难于七言绝,盖字句愈少,则巧力愈有所不及,此千里马所以难于盘蚁封也。
极用意人诗文得意处,每从不经意处得之。极不经意人诗文得意处,每从用意处得之。
【[《古诗十九首》]不知何所起,不知何所止,一片灵气恍惚而来】
古诗之妙在首尾一意而转折处多,前后一气而变换处多。或意转而句不转,或句转而意不转;或气换而句不换,或句换而气不换。不转而转,故愈转而意愈不穷;不换而换,故愈换而气愈不竭。善作诗者能留不穷之意,蓄不竭之气,则几于化。
储、王、孟、刘、柳、韦五言古诗,淡隽处皆从《十九首》中出,然其不及《十九首》政在于此。盖有淡有隽则有迹可寻,彼《十九首》何处寻迹?
不知何所起,不知何所止,一片灵气恍惚而来。《十九首》中取一篇讽之亦尔,取一段讽之亦尔,取一句讽之亦尔,合《十九首》全讽之亦尔。
【“……手爪不相如”,“……新人不如故”……慰故人以安新人也】
“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新人虽言好,未若故人姝。颜色虽相似,手爪不相如。新人从门来,故人从阁去。新人工织缣,故人工织素。织缣日一疋,织素五丈余。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此诗将“手爪不相如”截住,分为两段咏之,见古人章法之奇。后段即前段语意,复说一遍,更觉浓至。此等手法在文字中惟《南华》能之,他人止作一股,便觉意竭,倘效为之,则重复可厌矣。
“新人复何如”一问,最婉。“从阁”一去,更冷而媚,虽有妒意,然妒而不悍,妒而有情,妒又安可少哉!妇人处新故之间,惟有温柔一道,能令男子回心。彼以悍怒开衅,令薄情人心去不复留者,皆不善于妒者也。“颜色虽相似,手爪不相如”,谑语也,岂有手爪可辨妍媸乎?聊以慰其问耳。“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亦谑语也,岂有缣素可别优劣乎?聊以慰其去耳。一种缱绻亲暱之意,在此二谑,不独委屈周旋,慰故人以安新人也。通篇总是一“情”字,认真不得。
【少陵不喜渊明诗,永叔不喜少陵诗……足见古人心眼各异】
少陵云:“李陵苏武是吾师。”少陵沉雄顿挫,与苏、李淡宕一派,殊不相类,乃知古人师资,不在形声相似,但以气味相取。然渊明气味大近苏、李,少陵既师苏、李矣,奈何诋渊明为枯槁耶!
少陵不喜渊明诗,永叔不喜少陵诗,虽非定评,亦足见古人心眼各异,虽前辈大家,不能强其所不好。贬己徇人,不顾所安,古人不为也。
【暴富儿效贵公子衣冠,纵气象有一二相似,然村鄙本色自在】
严沧浪云:“唐人与宋人诗,未论工拙,直是气象不同。”此语切中窾要。但余谓作诗未论气象,先看本色,若赀郎效士大夫举止,暴富儿效贵公子衣冠,纵气象有一二相似,然村鄙本色自在。宋人虽无唐人气象,犹不失宋人本色,若近时人,气象非不甚似唐人,而本色相去远矣。
【惟近而不浮,远而不尽,然后可以言韵外之致】
晚唐惟司空图善论诗,其《与李生论诗书》云:“醯非不酸也,止于酸而已;醝非不咸也,止于咸而已。所贵乎味者,谓其醇美在酸咸之外耳。贾阆仙诚有警句,视其全篇,意思殊馁,大抵附于蹇涩,方可致才,亦为体之不备也。惟近而不浮,远而不尽,然后可以言韵外之致。”数语大有意味。但其自为诗,亦未脱晚唐习气,而辄自誉云:“千变万状,不知所以神而自神。”抑太过矣。
余于图所自摘警句之中,独赏其五言春诗“人家寒食月,花影午时天”,又“雨微吟思足,花落梦无聊”,山中诗“川明虹照雨,树密鸟冲人”,丧乱诗“骅骝思故主,鹦鹉失佳人”,美人诗“晚妆留拜月,春睡更生香”;七言则“得剑乍如添健仆,亡书久似忆良朋”,又“逃难人多分隙地,放生鹿大出寒林”,数联而已。绝句如“故国春归未有涯,小栏高槛别人家。五更稠怅回孤枕,犹自残灯照落花”,亦自有致,然终非盛唐气象也。
子瞻独称其诗文高雅,有盛唐遗风。盖亦因人以重其诗耳。当时伪梁所用,如敬翔、李振诸人,皆唐朝旧臣,一旦委质,甚且赞成弒逆。独图避世中条山,终身不肯仕梁,岂非豪杰!乃《梁史》拾图小瑕以讥之。而王禹偁《五代史阙文》云:“图躁于进取,端士鄙之。”世岂有见唐宦官用事,即弃官归中条山,屡召不起,及朱梁篡位,以礼部侍郎召,辞以老疾,闻哀帝被弒,不食而死,而犹云“躁于进取”者哉!嗟乎!子瞻因人而重其诗,而史乃诎诗而毁其人,人之好尚不同如此,又何怪后世奸佞之臣,以叩头乞余生诬方正学也哉!
【王所以独称大家者,王之诸体悉妙,而储独以五言古胜场耳】
储光羲五言古诗,虽与摩诘五言古同调,但储韵远而王韵隽,储气恬而王气洁,储于朴中藏秀,而王于秀中藏朴,储于厚中有细,而王于细中有厚,储于远中含澹,而王于澹中含远,与王着着敌手,而储似争得一先,观《偶然作》便知之。然王所以独称大家者,王之诸体悉妙,而储独以五言古胜场耳。
【刘长卿诗……似欲揽少陵、摩诘二家之长】
刘长卿诗能以苍秀接盛唐之绪,亦未免以新隽开中晚之风。其命意造具,似欲揽少陵、摩诘二家之长而兼有之,而各有不相及不相似处。其不相似不相及,乃所以独成其为文房也。
【“君向潇湘我向秦”七字……若开头便说,则浅直无味】
诗有极寻常语,以作发局无味,倒用作结方妙者。如郑谷《淮上别故人》诗云:“扬子江头杨柳春,杨花愁杀渡江人。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盖题中正意,只“君向潇湘我向秦”七字而已,若开头便说,则浅直无味,此却倒用作结,悠然情深,令读者低回流连,觉尚有数十句在后未竟者。唐人倒句之妙,往往如此,姑举其一为例。
【刘昚虚、王昌龄……高严与绵密,非深心此道者难与措手】
刘昚虚、王昌龄五言古,风味近于王、孟。但王、孟淡宕而昚虚高严,王、孟疏远而昌龄绵密。诗家以淡宕疏远为至,然每为浅学形似所混,独高严与绵密,非深心此道者难与措手。故世有假王右丞、孟襄阳,而无假刘江东、王龙标也。
唐律多近古,然唐古风亦往往可截作律者。夫古诗可截作律诗,非古诗之至者也。如王少伯昌龄《别刘谞》云:“天地寒更雨,苍茫楚城阴。一樽广陵酒,十载衡阳心。倚伏不堪料,悲欢岂易寻。相逢成远别,后会何如今!”只此四十字,格高而味厚,是一首绝好五言律。以多却“身在江海上,云连帝京深。行当务功业,策马何骎骎”二十字,遂成古诗,便减价数倍。即此可悟律诗之妙,在言止而意犹不尽;古诗之妙,在止乎其所不得止也。
唐人五言古气沉力厚,初看似难入眼,反复读之乃佳者,惟杜少陵、王少伯二人。但少伯在沉厚中时有生拗费力处,若少陵则生处皆熟,拗处皆圆,每于似生似拗之间,忽复光怪烁闪,捉摸不住,所以高少伯数筹耳。若少伯七言绝,却又浑融无迹,在诸体之上,又非少陵所及矣。
【杜牧之作《杜秋娘》……仍是作《阿房宫赋》本色】
杜牧之作《杜秋娘》五言长篇,当时脍炙人口,李义山所谓“杜牧司勋字牧之,清秋一首《杜秋》诗。前身应是梁江总,名总还曾字总持”是也。余谓牧之自有佳处,此诗借秋娘以叹贵贱盛衰之倚伏,虽亦感慨淋漓,然终嫌其语意太尽。层层引喻,层层议论,仍是作《阿房宫赋》本色,遂使汉、魏浑涵之意,渐至澌灭。是亦五言古之一变,有知者不以余言为河汉也。
【既垂泪以还珠矣,而又恨不相逢于未嫁之时,……节妇之节危矣哉】
七言古须具轰雷掣电之才,排山倒海之气,乃克为之。张司业籍以乐府古风合为一体,深秀古质,独成一家,自是中唐七言古别调,但可惜边幅稍狭耳。若元、白二公,才情有余,边幅甚赊,然时有拖沓之累。盖司业所病者节短,而元、白所病者气缓,截长补短,庶几可与李、杜诸人方驾耳。
张文昌《节妇吟》云:“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此诗情辞婉恋,可泣可歌。然既垂泪以还珠矣,而又恨不相逢于未嫁之时,柔情相牵,展转不绝,节妇之节危矣哉!
文昌此诗从《陌上桑》来,“恨不相逢未嫁时”,即《陌上桑》“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意。然“自有”二语甚斩绝,非既有夫而又恨不嫁此夫也。“良人执戟明光里”,即《陌上桑》“东方千余骑,夫婿居上头”意。然《陌上桑》妙在既拒使君之后,忽插此段,一连十六句,絮絮聒聒,不过盛夸夫婿以深绝使君,非既有“良人执戟明光里”,而又感他人“用心如日月”也。忠臣节妇,铁石心肠,用许多折转不得,吾恐诗与题不称也。或曰文昌在他镇幕府,郓帅李师古又以重币辟之,不敢峻拒,故作此诗以谢。然则文昌之婉恋,良有以也。
【明眼人往往不能补短,但能截长】
诗有长言之味短,短言之味长,作者任意所至,不复自止。一经明眼人删削,遂大开生面者。然明眼人往往不能补短,但能截长。如柳子厚“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然楚竹。烟消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东坡删其后二句。严仪卿云:“使子厚复生,亦必心服。”谢朓诗云:“洞庭张乐地,潇湘帝子游。云去苍梧野,水还江汉流。停骖我怅望,辍棹子夷犹。广平听方藉,茂陵将见求。心事将已矣,江上徒离忧。”仪卿欲删去“广平听芳藉,茂陵将见求”十字,只用八句。余谓即玄晖复生,亦当拍掌叫快。
【借“铜雀春深锁二乔”说来……政是风人巧于立言处】
杜牧之作《赤壁》诗云:“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许彦周曰:“牧之意谓赤壁不能纵火,即为曹公夺二乔置之铜雀台上。孙氏霸业在此一战,社稷存亡,生灵涂炭,都付不问,只怕捉了二乔,可见措大不识好恶。”彦周此语,足供挥尘一噱,但于作诗之旨,尚未梦见。
牧之此诗盖嘲赤壁之功出于侥幸,若非天与东风之便,则周郎不能纵火,城亡家破,二乔且将为俘,安能据有江东哉?牧之诗意,即彦周伯业不成意(青士注:“伯业”二字可疑),却隐然不露,令彦周辈一班浅人读之,只从怕捉二乔上猜去,所以为妙。诗家最忌直叙,若竟将彦周所谓社稷存亡,生灵涂炭,孙氏霸业不成等意,在诗中道破,抑何浅而无味也!惟借“铜雀春深锁二乔”说来,便觉风华蕴藉,增人百感,此政是风人巧于立言处。彦周盖知其一,不知其二者也。
【[柳子厚]《田家》诗,直与储光羲争席,果胜苏州一筹耳】
韦苏州拟陶诸篇非不逼肖,而非苏州本色。苏州本色在“微雨夜来过,不知春草生”,“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岂无终日会,惜此花间月”,“空馆忽相思,微钟坐来歇”。如此等语,未尝拟陶,然欲不指为陶诗,不可得也。
严沧浪谓“柳子厚五言古诗在韦苏州之上”。然余观子厚诗,似得摩诘之洁,而颇近孤峭。其山水诗,类其《钴姆潭》诸记,虽边幅不广,而意境已足。如武陵一隙,自有日月,与韦苏州诗未易优劣。惟《田家》诗,直与储光羲争席,果胜苏州一筹耳。
【宋之程、朱及故明陈白沙诸公,惟其谈理,是以无诗】
唐人作唐人诗序亦多夸词,不尽与作者痛痒相中。惟杜牧之作李长吉序,可以无愧,然亦有足商者。
序云:“唐皇诸孙贺,元和中,韩吏部亦颇道其歌诗,以为云烟绵联,不足为其态也;水之迢迢,不足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为其和也;秋之明洁,不足为其格也;风樯阵马,不足为其勇也;瓦棺篆鼎,不足为其古也;时花美女,不足为其色也;荒国陊殿,梗莽丘陇,不足为其怨恨悲愁也;鲸呿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盖《骚》之苗裔,理虽不及,辞或过之。长吉生二十有七死矣,使少加以理,奴仆命《骚》可也。”
余每讶序中春和秋洁二语不类长吉,似序储、王、韦、柳五言古诗。而“云烟绵联”,“水之迢迢”,又似为微之《连昌宫词》、香山《长恨歌》诸篇作赞。若“时花美女”,则《帝京篇》、《公子行》也。此外数段、皆为长吉传神,无复可议矣。其谓长吉诗为“《骚》之苗裔”一语,甚当。盖长吉诗多从《风》、《雅》及《楚辞》中来,但入诗歌中,遂成创体耳。
又谓“理虽不及,辞或过之,使加以理,奴仆命《骚》可也”数语,吾有疑焉。夫唐诗所以敻绝千古者,以其绝不言理耳。宋之程、朱及故明陈白沙诸公,惟其谈理,是以无诗。
彼《六经》皆明理之书,独《毛诗》三百篇不言理,惟其不言理,所以无非理也。圣贤读“素绚”而得“礼后”,读“尚絅”而得“暗然”,读“唐棣”而得“思远”。盖圣贤事境圆明,风谣工歌,无不可以入理。若但作理解,则固陋已甚,且不能加匡鼎之解颐,又安能若西河之起予哉!
《楚骚》虽忠爱恻怛,然其妙在荒唐无理,而长吉诗歌所以得为《骚》苗裔者,政当于无理中求之,奈何反欲加以理耶?理袭辞鄙,而理亦付之陈言矣,岂复有长吉诗歌?又岂复有《骚》哉?
【回文、反复起于窦滔妻,然妇人语耳;争一时伎俩,自失千秋也】
自元、白及皮、陆诸人以和韵为能事,至宋而始盛,至今踵之。而皮日休、陆龟蒙更有《药名》、《古人名》、《县名》诸诗。又有离合体,谓以字相拆合成文也。有反复体,谓反复读之,皆成文也。有叠韵体,如皮诗所谓“穿烟泉潺湲,触竹犊觳觫”是也。有双声体,皮诗所谓“疏杉低通滩”之类是也。有风人体,皮诗所谓“江上秋风起,从来浪得名。送风犹挂席,苦不会帆情”是也。
夫《离合诗》起于孔文举“渔父屈节”之诗,然文举诗以骨气奇逸传,不以离合传也。叠韵起于梁武帝、沈休文之“后牖有朽柳”,“偏眠船舷边”,然武帝、休文诗以词采风流传,非以叠韵传也。回文、反复起于窦滔妻,然妇人语耳。双声体,据皮袭美云起于“螮蝀在东”,“鸳鸳在梁”,然皆无心自合,非有意为之也。至于药名起于梁武帝,县名起于齐竟陵王,彼亦偶为之,岂以此见长哉?
皮、陆二子清才绝伦,其所为诗,自有可传,必欲炫才斗巧,以骇俗人,则亦过矣!鲍明远有《建除诗》,又有《数名诗》,然明远所谓俊逸者,终在彼不在此也。然则学皮、陆者,亦学其可传者而已,无炫聪明,以争一时伎俩,自失千秋也。
【宋之欧、苏,其诗别成一派,在盛唐中亦可名家】
宋人诗佳者殊不愧唐人,多看可助波澜,但须熟看唐人诗,方能辨宋诗苍白。盖宋之名手皆从唐诗出,虽面目不甚似,而神情近之,如人儿孙十传以后,犹肖其鼻祖。昔萧颖士绝肖其远祖鄱阳忠烈王,非发冢破棺,亲见鄱阳王者,不能识也。但不可从宋入手,一从宋入手,便为习气所蔽,不能见鼻祖矣。
谓宋诗不如唐,宋末诗又不如宋,似矣。然宋之欧、苏,其诗别成一派,在盛唐中亦可名家。而宋末诗人当革□命之际,一腔悲愤,尽泄于诗。如家铉翁《忆故人》诗云:“曾向钱塘住,闻鹃忆蜀乡。不知今夜梦,到蜀到钱塘?”王曼之《幽窗诗》云:“西窗枕寒池,池边老松树。渴猿下偷泉,见影忽惊去。”谢皋羽《商人妇》云:“抱儿来拜月,去日尔初生。已自满三载,无人间五行。孤灯寒杵石,残梦远钟声。夜夜邻家女,吹箫到二更。”又《过杭州故宫诗》二首云:“禾黍何人为守阍,落花台殿暗销魂。朝元阁下归来燕,不见前头鹦鹉言。”“紫云楼阁燕流霞,今日凄凉佛子家。残照下山花雾散,万年枝上挂袈裟。”皆宋、元间人也,情真语切,意在言外,何遽减唐人耶?
【《诗筏》作者贺贻孙是何来历】
清末军机大臣张之洞的《书目答问》在“不列宗派古文家”栏内,首列侯方域,次魏禧,再次即贺贻孙。所著《激书》,论者比之庄子;史论72篇,识者拟之东坡;其他文章,世人认为上匹唐宋大家。胡思敬在《豫章丛书》中为《激书》作跋,称他为“豪杰有志之士”。
(2019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