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辆气度不凡的黑色宾利切开路灯与霓虹混杂的光亮,如一把钢刀沉入深水般,又骤然停在我面前时,我永远也不可能想到在这低调的奢侈品内注视着我的是谁。
这是上海街头的晚上10点,夜风习习,将每个人的影子吹斜,我刚参加了一场关于矿物分析技术的研讨会议,正站在酒店的门口焦急地等出租车,想要快点回到公寓,把明天上课的资料准备好。
但这位带着不可抗拒的姿态,如冥冥中已有预约般把我的注意力全部吸引过去的不速之客,带给我一种古怪的茫然,似乎即将被陨石击中,轨道会发生一些短暂的偏移。
车门毫不客气地打开,当我看到那张脸时,我的呼吸一下子坠到肺的最深处,眼睛像上膛的子弹一般麻木得无法转动,一股不敢置信的惊喜从心里涌起,我又仔细观察了一番这张脸,确定没错,才迫不及待地上了车,把身后的一切忘到了九霄云外。
“哈哈,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你,你这几年还是一点没变,和大学时候一模一样。”
他轻巧地发动车,看了看我,发出和胃里的空气一样空洞而响亮的笑声,抛出了一个熟络的开场白。西装笔挺而没有一丝灰尘,像与生俱来一般利落得体,深蓝色带水滴条纹的漂亮领带衬托着大理石雕像般洁净的下巴,每一根头发都像鱼鳞一样整齐自然,简直如同海报上的人物,一切都与整辆车配合得完美无瑕。
“和你比起来,我简直像化石一样对时间的流逝麻木不仁,真想不到,你竟然完全变了样子,跟变魔术一样在我面前冒出来,这些年你都到哪去了?哈哈,真是太让人惊讶了!” 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惊喜,一时难以接受这个人如此奇迹般的出现。
怀着难以平复的心境,我再次打量着他,感到不可思议,心里已经很难把他与10年前那同个寝室,同个专业的好友重叠在一起了。我还记得他来自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城,到上海要坐一天一夜的火车。
那时候的他其貌不扬,文弱,不太爱说话,但对谁都彬彬有礼,有时若即若离,经常在寝室抱着本图书馆借来的《中国全史》,《自然轶事》,《抽象艺术学》,《人体结构》等等各种五花八门的书,就可以消磨一整天,但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喜欢读些什么,考试一般是拿个稳稳当当的良,日子过得波澜不惊,唯一偏爱的活动就是晚上出去跑半个小时左右的步。
他说其它运动,像篮球,羽毛球等,都带有一定的竞技或表演的目的在里面,唯有跑步,而且必须是非运动员跑步,是专注于自我,与别人没有关系,才可以达到最直接的自我锻炼。我们于是认定他毕业后肯定会继续进修和跑步,最后就在科研这一条研究现实世界却又可以脱离某些特定现实的路上一头摸索下去了。
但他却出乎所有人意料,一毕业就回家进了一家制药公司,每天在办公室处理各种文件。毕业第3年我们班组织了一个同学聚会,他风尘仆仆地赶了过来,看上去像生了病的小树苗,刚剪不久的头发下面,眼睛因经常熬夜而失去了原有的清澈,嘴唇明显发干,原本瘦弱的身躯更加不堪入目。
我们都劝他辞掉那份工作,通过考试回归学校进修,或者接受其他同学介绍的更好的工作机会。但他都一一拒绝了。他笑着说,在家乡工作方便照顾家里的老人,而且很快部长就要升职了,他觉得自己很有机会接替那个位置,实在不想现在放弃。于是我们纷纷祝贺他好运,但让他记住有需要随时可以来找我们。
聚会之后没多久,听说他奶奶去世了,我打电话过去,但却没人接,我想大概是悲痛过度,也不以为意,但却从此失去了与他的联系。打电话到他公司询问,才知道他已经辞职了,但现在在哪里却没人知晓。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像一条执着地在沙漠中奔跑的河流终于被现实的酷热所抹去,变成空气中虚幻的海市蜃楼,我们从此失去了他。
而现在坐在我身边,如同成功的化身或命运的宠儿,让我回顾那段悲伤的记忆,感到如同虚影一般渐渐扭曲的人,真的是当年那个与世无争的书虫吗?他问了我的地址,我告诉他后想起来:
“嘿,那楼下有一家回族小餐馆,你还记得吗?我们每逢谁过生日,或者节日聚餐,几乎都是去的那里,可惜现在已经被一家咖啡厅代替,这么久不见,可不能让你又突然消失了,咱俩去那喝杯咖啡聊一聊怎么样?”
他微微侧过头看了看我,眼角的余光折射着这座城市永不止步的繁华,突然掠过一丝黯淡,然后微微地一笑,说:“好啊,你一定也有很多想要问我的吧,那些事情,也只能跟你说一说了。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能成为现在这个样子吗?”
“什么?”我有点紧张地看着他,好像随时会有一只怪物出现,把我的朋友再次抢走。
“蝌蚪。”
接下来,他没有再加上更多解释,而是凭借记忆的指引穿过一条条各不相同的街道,直到准确抵达早已面目全非的故地,而我一直安静地等待着,看着他的眉头时而微皱,仿佛穿行于一条更加复杂难辨,如沼泽般泥泞的道路,我知道他将会在终点给我答案。
我们打开车门,在临街的落地窗旁选了一个僻静的位置相对坐下,从这里可以看见外面街头的来往人潮,以及法桐印在地上静谧的影子,每个人路过那辆黑色宾利时目光都会被短暂吸引,然后不舍地离去。
在等待服务员端来咖啡的时间里,我们似乎都感到了一种以往的默契,他的身体渐渐向后嵌入椅背,嘴边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确定自己属于这个位置之后,他开口了:
“我不能待太久,并不是不想,而是没办法,希望你不要介意,我会尽量让你明白我现在的处境,我并不期待你的理解,因为每个人看事物的方法本就各有一套,我只希望你能明白我的感受,并不一定是接受整个事实。
“毕业后,我没有像你一样考研进修,在自己本来就喜欢的专业走下去,你一定觉得奇怪吧,其实,那时候我也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只是觉得继续读下去,研究下去,固然会有一份安静而充实的生活等着我,一切就像折射在镜子里一样清晰明了,就像你现在一样,但总觉得那样下去永远也到不了什么地方,一个实验室换到一个实验室,一篇论文赶着一篇论文,像树叶一样在看似稳定的漩涡中旋转着,一点点腐烂,变形,消散在原处,那不是我真正属于的世界。
“现在不是大家都流行说什么梦想吗?而我的感觉更像是某种野心,是的,纯粹的野心,这不是想达成什么愿望或成为什么了不起的人物,这根本不是一个目标,而是代表一个方向,一条没有终点,或许也没有路的路,一个欲望的无底洞,一颗想象中的星星,一种陷入不断背叛的可怕预感。
“或许听到我那时候就怀有这样的野心,你会感到惊讶吧,但事实上,人类的发展不就是被这样那样的野心推动着吗?帝王们发动战争,抢夺不属于自己的土地,商人们囤积居奇,收割着自己没创造过的财富,科学家研究发明,像普罗米修斯窃火一样把上帝从未许诺过的知识传遍人间,又像潘多拉一样把灾难和毁灭的源泉带到本就勾心斗角的世界。
“现代社会日新月异,何曾有一天说‘我们的文明已经足够先进,已经超出古人的梦想太多了,大家放下工作,安心享受几千年积累的财富果实吧’,我们的野心就像火焰一样,除非将整片森林化为灰烬,否则绝不会有停息的一天。
“除非被惰性所蒙蔽,否则每个人都需要做些什么,填补在这不完美的世界中出生的不完美的自己,亲手构建自己完整的命运。在我心里面,就是这么一种野心,这是我活着最真实,也最脆弱的东西,是我作为人的最终归宿,所以我从来不向别人轻易提起,你明白吗?
“但那时候我还不能把握那个野心具体的形状,不知道如何驾驭它,只能任它在心里沉眠,或许有很多人就是那样不知不觉度过一生的吧,总想着要去做出一番大事,但一出大门却发现无路可走,想走出自己的路,却发现不久就面临悬崖,回头四顾,一川荒草,渐渐随波逐流。我本来也可能成为那样。”
“直到出现‘蝌蚪’?”
“是的,直到出现蝌蚪。”
咖啡端了上来,他加了一大勺糖,轻轻晃了几下,仰脖直接灌了下去。我听见糖粒与他牙齿摩擦发出锋利的沙沙声。把咖啡杯放下后,他又用手把杯子推到一边,两只手在空出的桌面上握在一起。他的眼睛平等地直视着我,我举起杯子,也一口灌了下去。他笑了,我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