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师父!”溪源喊道。他从小跟在他身边,只当他是师父,从未见过他自称本王,也未见过他如此威严,不可侵犯。
李承邺并没有看他,他始终注视着楚泽。楚泽在那注视里,拽着缰绳,向前踱了几步。
“先帝铁券在此,淮阳王李承邺,战功显著,卿恕九死,子孙一死。或犯常刑,有司不得加责!”
“淮阳王。”楚泽并未行礼,“先帝是恕殿下子孙,本官押的两个,不知哪位姓李?”
“本王无子,只有溪源一个义子。他便是本王子嗣!”
“好啊。”楚泽道,“他如今所犯重罪,并非常刑,就算免死,牢狱难免。本官只是奉命押解,若殿下想用铁券,便与本官同去长安,请刑部定夺!”
“楚明轩!”李承邺道,“你知道他是谁的孩子,若他还活着,难道就会容你伤他!”
“道理已经讲明,殿下还要说什么?”
“本王让你放人!”
“你不过是个失势的藩王,本官尊你一声殿下,你有什么权力命令本官!”楚泽笑了两声,把手放在剑上。“殿下若一意孤行,妨碍公务,休怪本官按律行事!”
李承邺定定地望着他,向侧方举起剑来。溪源以为他要斩剑气,然而他只是怔了一会,将剑刺入地面,人重重地跪了下去。
“承邺有罪。”他说,“承邺不该欺瞒大哥。”
承邺。二十年前,那个少年就是这样跪在他的面前,同样地流泪。
“大哥有没有想过,当年乱军之中,刀剑无眼。承邺一个人,带着一个婴孩,为何能逃出洛阳?”李承邺喉中哽咽,几乎一字一顿。
“是阿蟒放了我。”他说,“当年是阿蟒放了我。他护着我出洛阳,他说你带着他走,越远越好,不要告诉明轩。他抱过他,给这孩子起了名字。这名字是他起的,所以我不敢改,也不敢给他一个姓。这么多年,不管别人怎样说,一直这样叫。他希望他活,那是他的孩子,不管是怎样的来路,那是他的孩子。就算知道什么宿命,他也愿意让他活,他想让他活。”
“这么多年,在他天劫以前,你一直在找这孩子。但是你找不到,你连我在哪里都找不到。你有兵权,人脉又广,找一个藩王却找不到,难道不觉得奇怪。你找不到,是因为有人护着他,有人护着青崖山。那个人不是我,那是阿蟒。他从来没有想让你找到他,从来没希望你杀了他。如今他死了,你却要杀掉他的孩子。楚明轩,你不是为了他好,你恨的人不是我,也不是这孩子,你究竟是在恨谁?”
七年了,楚泽一直觉得,他是在恨李承邺,在恨那个孽种。没有那孽种,阿蟒的天劫不会这样早,也许就不会死。但是他也一直知道阿蟒的态度,他去找人,他从来不帮,只会看着他兢兢业业,最后不置可否。
楚泽有时候觉得,他做这些,不知是为了谁。阿蟒自己不在乎生死,他却想让他长久地活。说到底不是为了阿蟒,是为了他自己。
现在他就这样死了,留下他一个人,性情愈发暴虐。他到底在恨谁,他是在恨阿蟒。
楚泽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渐渐碎裂,就像堤坝崩塌,那些淤积的水流倾泻而下,从胸口一直疼到腹中,抓着缰绳,弯下腰来。
“哥。”李承邺道,“这孩子走了三年,承邺也找了三年,承邺和哥一样,承邺知道。”
“你别说了!”楚泽转身,猛地拔出剑来。
“放人!”他说,“放淮阳王义子!”
溪源正抓着栏杆啜泣,听到放人,精神忽然一振,回头去看阿史那。
“走!”阿史那神情笃定,“我父族尚在朝中,定会救我,你好好养伤,我去找你!”
“阿史那!”溪源喊了一声,被拖出牢笼。他看到李承邺跑过吊桥,一瞬间仿佛长久以来悬着的什么终于落地。他很久没有安心睡过,似乎从离开青崖山,就没有安心睡过,现在被拖到吊桥上,顺势一歪,就闭上眼。
楚泽猝不及防,跳下马,在李承邺之前探了下溪源脉门。
“人给你了,活的。”他说。
“谢谢哥。”
“你怎么走?”
“我自有办法。”
“算了,我给你找辆马车。”楚泽站起来,在他肩上一拍,舒了口气。
溪源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他知道有师父在,便什么也不去想。就像当年逃出洛阳,他什么也不知道,缩在小小的襁褓里,师父带着他,便不饥不渴,无病无灾。
青崖山上一如往常。溪源醒来的时候,已经在自己房间,被褥和帷幔都没有变,身上也换作以前的中衣,就好像三年的时光不过是做了场梦。
“师父。”他挣起来,伤口一痛,撑在床头,“师父!”
“从小就是这性子。我在这里,睡多久也不醒,我一出去便要叫人。”
“师父!”他看到李承邺走进房,换了身常服,眼眶一热,落下泪来。
“师父,溪源当年气盛,实在不该,不该。。。”
“不是你,是为师的错。”他走过来,低着头坐到床边。“是我当年太害怕,怕他说的成真,所以不能听你解释。我一直在想,其实是我逼走你。”
“不,不是。师父没有逼我。”
“不说了,过去的事,只当是做了场梦。”
“做了场梦。”溪源抓住他,吸了吸鼻子。“可是我害了阿史那,这事和他没关系。他是因为我,全因为我才得罪楚大人。”
“那是他的因果,就算没有你,也躲不过。”
溪源一怔,垂下眼来。“给我说说我父亲。”
“你父亲是个极好的人。我也只见过他那一面,他有大修为,极少来世间。只是不知为何与楚大人有瓜葛,才被牵扯。我若不是抱了你,他也不会见我。”
“我那年十四岁,你娘不过大我两岁。她其实并没有见过你父亲,也没有与我见过几面。她只是与楚大人相熟,才知道了你父亲的事。你父亲本来是条巨蟒,在崆峒山里修了万年,据说真身从不下山,与楚大人也是梦中相授。显象的那几次,也是化的身外身,来去无踪。我对你父亲了解不多,那天街上到处是火,我找不到路。他穿过那些火,火焰躲着他,人也躲着他,只有我跟在他身后,他的身后就是路,只有我的路。就好像与周围隔开,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他把我带到城门下,然后回头伸出手。我知道他是阿蟒,就把你给了他。他接过你看了一会,就好像在看世界上最好看的东西。那时候我想,不管精怪还是鬼神,对自己的孩子,大抵都是一样。后来他把你给了我,说这孩子叫溪源。然后指了个方向,让我跑,一直跑下去,永远不要回头,不要告诉明轩。我听了他的话,抱着你拼命地跑,脚下好像被风催动,多久也不觉得累。等那风停下的时候,就已经到了青崖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