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杰自己喜欢做一个普通人。现在,环境逼迫他,把他推到大众的圈子外面去了,他才感觉到圈子里面的愚蠢——愚蠢的残忍……圈子外面又何尝不可怕,小蓝牙齿,庞大的黑影子在头顶晃动,指指戳戳……许许多多冷酷的思想像新织的蛛丝网一般的飘粘在他的脸上,他摇摇头,竭力把那网子摆脱了。
这贪婪粗俗的女人,她在想些什么?
香港是一个华美的但是悲哀的城。
男人对于女人的怜悯,也许是近于爱。一个女人绝不会爱上一个她认为楚楚可怜的男人。女人对于男人的爱,总带点崇拜性。
这庞大的城市在阳光里盹着了,重重的把头搁在人们肩上,口涎顺着人们的衣服缓缓流下去,不能想象的巨大重量压住了每一个人。
培芝是一个胸怀大志的清寒子弟,一心只想娶个略为资产的小姐,作为上进的基础。
该死,董培芝毕竟看见了他,向头灯车厢走过来了,谦卑地,老远的就躬着腰,红喷喷的长长的面颊,含有僧尼气息的灰布长衫——一个吃苦耐劳,守身如玉的青年,最理想的乘龙快婿。宗桢迅疾地将计就计,顺手推舟,伸出一只手臂来搁在翠远背后的窗台,一声不响宣布了他的调情的计画。
在培芝看来,过了三十岁的人都是老年人,老年人都是一肚子的坏。
他不怎么喜欢这个女人。她的手臂,白倒是白的,像挤出来的牙膏。她的整个的人想挤出来的牙膏,没有款式。
他太太一点都不同情他。世上有了太太的男人,似乎都是急切需要别的女人的同情。
近视眼的人当众摘下眼睛子,翠远觉得有些秽亵,仿佛当众脱衣服似的,不成体统。
她知道他们夫妇和,决不能单怪他太太。他自己也是个思想简单的人。她需要一个原谅他,包涵他的女人。
宗桢没有想到他能够使一个女人脸红,使她微笑,使她背过脸去,使她掉过头来。在这里,他是一个男子。平时,他是会计师,他是孩子的父亲,他是家长,他是车上的搭客,他是店里的主顾,他是市民可是对于这个不知道他的底细的女人,他只是一个单纯的男子。
恋爱着的男子向来是喜欢说,恋爱着的女人破例地不大说话,因为下意识地她知道:男人彻底地懂一个女人之后,是不会爱她的。
气气他们也好!气!活该气!
翠远想到:“完了。”以后她多半会嫁人的,可是她的丈夫绝不会像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一般的可爱。
她明白他的意思了:封锁期间的一切,等于没有发生。整个的上海打了个盹,做了个不尽情理的梦。
他们唱歌走了板,跟不上生命的胡琴。
人人都关在他们自己的小世界里,她撞破了头也撞不进去,她似乎是魇住了。
这里,青春是不稀罕的。他们有的是青春——孩子一个个的被生出来,新的明亮的眼睛,新的红嫩的嘴,新的智慧。一年又一年的磨下来,眼睛钝了,人钝了,下一代又生出来了。这一代便被吸收到朱红洒金的辉煌的背景里去 一点的淡金便是从前的人的怯生生的眼睛。
外面的胡琴继续拉下去,可是胡琴诉说的是一些辽远的忠孝节义的故事,不与她相关了。
一个女人,再好些,得不着异性的爱,也就得不着同性的尊重。女人们就是这点贱。
流苏的手没有沾过骨牌和骰子,然而她也是喜欢赌的,她决定用她的前途来下注。如果她输了,她名声扫地没,没有资格做五个孩子的后母。如果赌赢了,她可以得到众人虎视眈眈的目的物范柳原,出净她胸中这一口气。
流苏想着,在这夸张的城市里,就是栽跟头,只怕也比别处痛些,心里不由得七上八下起来。
柳原道:“有人善于说话,有的人善于笑,有的人善于管家,你是善于低头的。”
柳原道:“一般的男人,喜欢把女人教坏了,又喜欢去感化坏女人,使她变成好女人。我可不像那么没事找事做。我认为好女人还是老实些好。”
流苏心里想着:“你最高明的理想是一个冰清玉洁而又富于挑逗性的女人。冰清玉洁,是对于他人。挑逗,是对于你自己。如果我是一个彻底的好女人,你根本就不会注意到我!”
她的脸色黄而油润,像飞了金的观音菩萨,然而她的影沉沉的大眼睛里躲着妖魔。
墙是冷而粗糙,死的颜色。
你如果认识以前的我,也许你会原谅现在的我
初次瞧见,再坏些,再脏些,是你外面的人。你外面的东西。你若是混在那里头长久了,你怎么分的清,那一部分是他们,哪一部分是你自己?
原来范柳原讲究精神恋爱的。她倒也赞成,因为精神恋爱的结果永远是结婚,而肉体之爱往往就停顿在某一阶段,很少结婚的希望,精神恋爱只有一个毛病:在恋爱过程中,女人往往在听不懂男人的话。然而那倒也没有多大关系。后来总还是结婚、找房子、置家具、雇佣人——那些事上,女人可比男人在行得多。她这么一想,今天这点小误会,也就不放在心上。
人家跟我耍心眼儿,我不跟人家耍心眼儿,人家还拿我当傻子呢,准得找我欺辱!
他使她吃醋,无非是用的激将法,逼着她自动投到他的怀抱里去。
她做梦也休想他娶她。……很明显的,他要她,可是不愿意娶她。然而她家里虽穷,也还是个望族,大家都是场面上的人,他担当不起这诱奸的罪名。因此他采取了那种光明正大的态度。她现在知道 那完全是假撇清。他处处地方企图脱卸责任。以后她若是被抛弃了,她绝对没有谁可抱怨。
流苏突然觉悟了,她不能吵醒整个的浅水湾饭店。
流苏吃惊地朝他望望,蓦地里悟到他这人多么恶毒。他有意的当着人做出亲狎的神奇,使她没法可证明他们没有发生关系。她势成骑虎,回不得家乡,见不得爹娘,除了做他的情妇之外没有第二条路。然而她如果迁就了他,不但前功尽弃,以后更是万劫不复了。她偏不!就算她枉担了虚名,他不过是口头占了她一个便宜。归根究底,他还是没得到她。既然他没有得到她,或许他有一天还会回到她这里来,带来了较优的议和条件。
在船上,他们接近的机会很多,可是柳园即能抗拒浅水湾的月色,就能抗拒甲板上的月色。他对她始终没有一句扎实的话。他的态度有点淡淡的,可是流苏看的出他那闲适是一种自满的闲适——他拿稳了她跳不出他的手掌心去。
流苏勾搭上范柳原,无非是图他的钱。真弄到了钱,也不会无声无臭的回家来了,显然是没得到他什么好处。本来,一个女人上了男人的当就该死;女人给男人当上,那更是淫妇;如果一个女人想给当给男人上而失败了,反而上了人家的当,那是双料的淫恶,杀了她也还污了刀。
她和这家庭早是恩断义绝了。她未尝不想出去了找个小事,胡乱混口饭吃。再苦些,也强如在家里受气。但是寻了个低三下四的职业,就失去了淑女的身份。那身份,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尤其是现在,她对范柳原还没有绝望,她不能先自贬身价,否则他更有了籍口,拒绝和她结婚了。因此她无论如何得忍耐些时。
她失败了,固然,人人喜欢被屈服的,但是那只限于某种范围内。如果她是纯粹为范柳原的风仪与魅力所征服,那又是一说了,可内中还掺杂这家庭的压力——最痛苦的成分。
这是他第一次吻她,然而他们两人都疑惑不是第一次,因为在幻想中已经发生过无数次了。从前他们有过许多次机会——适当的环境,适当的情调;他也想过,她也顾虑到那可能性。然而两方面都是精刮的人,算盘打的太仔细了,始终不肯冒失。
他还把她往镜子上退,他们似乎是跌进镜子里面,另一个昏昏的世界里去了,凉的凉,烫的汤,野火花直烧上身来。
可是从另一方面看来,柳原是个没长性的人,这样匆匆的聚了又散了,他没有机会厌倦,未使不是于她有利的。
没有婚姻的保障而要长期抓住。一个男人,是一件艰难的、痛苦的事,几乎是不可能的。啊,管他呢!他承认柳原是可爱的,他给她美妙的刺激,但是她跟他的目的究竟是经济上的安全。这一点,她知道她可以放心。
房间太空了,她不能用灯光来装满它,光还是不够,明天她记得换上几只较强的灯泡。
现在她什么人都不要——可憎的人,可爱的人,她一概都不要。从小时候起,她的世界就嫌过于拥挤。推着,挤着,踩着,抱着,驮着,老的小的,全是人。一家二十来口,合住一幢房子,你在屋里剪个指甲也有人在窗户里看着。好容易远走高飞,到了这无人之境。如果她正式做了范太太,她就有重重责任,她离不了人。现在她不过是范柳原的情妇,不露面的,她份该躲着人,人也该躲着她。清净是清净了,可惜除了人以为她没有旁的兴趣。她所仅有的学识,凭着这点本领,她能够做一个贤慧的媳妇,一个细心的母亲;在这里她可英雄无用武之地。“持家”罢,根本无家可持。看管孩子罢,柳原根本不要孩子。省俭过日子罢,她根本用不着为了钱操心。
流苏的屋子是空的,心里是空的,家里没有置办米粮,因此肚子里也是空的,空穴来风,所以她感受恐怖的袭击分外强烈。
痛处地,像牙医的螺旋电器,直挫进灵魂的深处。
整个的世界黑了下来,像一只硕大无朋的箱子,拍地关上了盖。数不清的罗愁绮恨,全关在里面了。
柳原叹道:"这一炸,炸断了多少尾巴!"流苏也怆然,半晌方道:“炸死了你,我的故事就该完了。炸死了我,你的故事还长着呢!”
那幽暗的背景便像古老的波斯地毯,织出各色人物,爵爷、公主、才子、佳人。毯子被挂在竹竿上,迎着风扑打上面的灰尘,拍拍打着,下劲打,打得上面的人走投无路。
别的她不知道,在这一刹那,她只有他,他也只有她。
在这动荡的世界里,钱财、地产、天长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里的这口气,还有睡在她身边的这个人。她突然爬到柳原身边,隔着他的棉被,拥抱着他。他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他们把彼此看的透明透亮。仅仅是一刹那的彻底的谅解,然而这一刹那够他们在一起和谐地霍个人年八年。
他不过是个自私的男子,她不过是个自私的女人。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个人主义者是无处容身的,可总有地方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
白公馆里流苏只回过一次,只怕人多嘴多,惹出是非来。然而麻烦是免不了的,四奶奶决定和四爷进行离婚,众人背后都派流苏的不是。流苏离了婚再嫁,竟然有这样惊人的成就,难怪旁人要学她的榜样。流苏蹲在灯影里点蚊烟香。想到四奶奶,她微笑了。
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个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千上万的人痛苦着,跟着惊天动地的大改革……流苏并不觉得她在历史上的地位有什么微妙之点。她只是笑吟吟的站起身来,将蚊香盘踢到桌子底下去。
到处都是传奇,可不见得有这么圆满的收场。胡琴咿咿呀呀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
街上小贩遥遥摇着拨浪鼓,那懵懂的“不愣登……不愣登”里面有着无数老去的孩子们的回忆。
这些年了,她带着黄金枷锁,可是连金子的边都啃不到,这以后就不同了。
茶给喝下去,沉重地往腔子里流,一颗心便在热茶里扑通扑通跳。
堂屋里根本就肃静无声,现在这肃静却是沙沙有声,直锯进耳朵里去,像电影配音机器损坏之后的锈轧。
七巧低着头,沐浴在光辉里,细细的音乐,细细的喜悦……这些年来,她跟他捉迷藏似的,只是近不得身,原来还有今天!可不是,这半辈子已经完了——花一般的年纪已经过去了。人生就是这样错综复杂,不讲理。当初她为什么嫁到姜家来?为了钱么?不是的,为了要遇见季泽,为了命中注定她要和季泽相爱。
七巧一头挣扎,一头叱喝着,然而她的一颗心直往下坠——她很明白她这举动太蠢——太蠢——她在这儿丢人出丑。
酸梅汤沿着桌子一滴一滴朝下滴,像吃吃的夜漏——一滴,一滴……一更,二更……一年,一百年。真长,这寂寂的一刹那。
她要在楼上的窗户里再看他一眼。无论如何,她从前爱过他。她的爱给了她无穷的痛苦。单是这一点,就使她值得留恋。多少回了,为了按耐她自己,她进的全身筋骨与牙根都酸楚了。今天完全是她的错。他不是好人,她又不是不知道。她要他,就得装糊涂,就得容忍他的坏。她为什么要戳穿他?人生在世,还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儿?归根究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都是些鬼,多年前的鬼,多年后没投胎的鬼……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仅仅一刹那,她眼睛里蠢着一点温柔的回忆。她记起来想她钱的一个男人。
她渐渐放弃了一切上进的思想,安分守己起来。她学会了挑是非,使小坏,干涉家里的行政。她不时的跟母亲欧气,可是她的言谈举止越来越像她母亲了。每逢她单叉着袴子,岔开了两腿坐着,两只手按在胯间露出的凳子上,歪着头,下巴搁在心口上凄凄惨惨瞅住了对面的人说道:“一家有一家的苦处呀,表嫂——一家有一家的苦处!”——谁都说她是活脱的一个七巧。
她再年轻些也不过是一颗娇嫩的雪里红——盐腌过的。
七巧天生着一副高爽的喉咙,现在因为苍老了些,不那么尖了,可是扃扃的依旧四面刮的人疼痛,像剃刀片。这两句话,说响不响,说轻也不轻。
这是个疯狂的世界,丈夫不像丈夫,婆婆也不像个婆婆。不是他们疯了,就是她疯了。
阑干把他们与众人隔开了。空旷的绿草地上,许多人跑着、笑着,可是他们走的是寂寂的绮丽的回廊——走不完寂寂的回廊。不说话,长安并不感到任何缺陷。她以为新式男女间的交际也就“尽于此矣。”童世舫呢,因为过去的痛苦经验,对于思想的交换根本就抱着怀疑的态度。有个人在身边,他也就满足了。从前,他顶讨厌小说上的男人,向女人要求同居的时候,只说:“请给我一点安慰。”安慰是纯精神上的,这里却做了肉欲的代名词。但是他现在知道精神与物质的界限不能分的那么清。言语究竟没有用。久久的握手就是妥协的安慰,因为会说话的人很少,真正有话说的人还要少。
长安所最怕的就是中间隔的这晚,一分钟,一刻、一刻,啃进她心里去。
她褪下戒指来塞在他手里,冷涩的戒指,冷湿的手。
长安悠悠忽忽听见了口琴的声音,迟钝地吹出了Long Long Ago——“告诉我那故事,往日我最心爱的那故事。许久以前,许久以前……”这是现在,一转眼也就办了许久以前了,什么都完了。长安着了魔似的,去找那吹口琴的人——去找她自己。
至于长安呢,她是抱着什么样的矛盾的希望跟着他出去,她自己也不知道——知道了也不肯承认。
男人对于女人最隆重的赞美是求婚。他割舍了他的自由,送了她这一份厚礼,虽然她是“心领璧还”了,他可是尽了他的心。这是惠而不费的事。
七巧有一个疯子的审慎与机智。她知道,一不留心,人们就会用嘲笑的,不信任的眼光截断了她的话锋,她已经习惯了那种痛苦。
她那平扁而尖利的喉咙四面割着人像剃刀片。
他的幽娴贞静的中国闺秀是抽鸦片的!他坐了起来,双手托着头,感到了难堪的落寞。
世舫微微鞠了一躬,转身就走了。长安觉得她是隔了相当的距离看这太阳里的庭院,从高楼上往下来 明晰、亲切,然而没有能力干涉,天井、树、曳着萧条的影子的两个人,没有话——不多的一点回忆,将来是装在水晶瓶里双手捧看着的——她最初也是最后的爱。
七巧似睡非睡横在烟铺上。三十年来她戴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她知道她儿子女儿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摸索着腕上的翠玉镯子,徐徐将那镯子顺着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她自己也不能相信她年轻的时候有过滚圆的胳膊。
喜欢她,也许只是喜欢跟她开开玩笑。然而如果她挑中了他们之中的一个,往后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对她有点真心。七巧挪了挪底下的荷叶边小洋枕,凑上脸去揉擦了一下,那一面的一滴眼泪她就懒怠去揩试,由它挂在腮上,渐渐自己干了。
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