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年的时候,回曲龙村办点事,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乡。
从村办出来,蜿蜒一条小路而上,这是一条土公路,是我五岁那年开始动工的,而伴随着开山炸石,树倒泥翻的回响,这条路在爷爷那辈人哼哧声汗水滴落中竣工了。那时他50多岁,在这个以劳动力为生计的山旮旯里面,他算是年轻劳力。这条路是在他还是壮年的时候完成的,在他还能插秧打犁、开山运石、做长短工的时候。
那时候,每天下午我都会提着饭盒给爷爷送饭,在丛林里留下过蹦蹦跳跳的影子。但现在我走得很慢,想看看路边的凿痕与顽固矗立的石头,不论是在哪个山涧的溪流,还是某处再次耸立的树木,每一段山路都会使自己的心情变得舒畅,使自己的视野变得清晰,即便是长期僵直的脖子也开始活络起来。
大概走了一个小时,眼前出现了一个山坳,这就是川朱神庙。当初全村迎接回来的守护神,它还是静静地守护着这里,只是变得些许破旧不堪,偶尔的烟火可以看到祭祀的痕迹。川朱神庙,在它的两侧是伫立的悬崖,这是岩湾村最后的屏障,它多年来站在村口,守护着这具被掏空了内脏的部落。
许多年前,这里曾有人用簸箕裹着小孩子抛弃于此,然后用石头随意地埋了。可离奇的是,在道路两侧的沟涧里,扔下的石头压在了自己的身上,趴在川朱神的脚下,艰难冒出自己死去的抑或是行将就木的命运。
我突然有个可怕的想法,这么多年来,川朱神庙就像一座坟墓,它由一块块巨石垒成,静静地躺在村口。而坟墓里住着的,是活了无数年的村民,他们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仍谁也推不开这山门。离开后多年再次回来,我终于对这生活了数年的山旮旯定义了不恰当的描述。
村庄的背景是沙梁子高耸的山崖,以及风山林的另一面峭壁。进入村庄,映入眼帘的是沙梁子崖壁上天然形成的三个人像,他们有着栩栩如生的形象,他们的姿势被固定在那亘古不变的蛮石上。
而对面的磨盘山大悬崖就像一张灰白色的纸,无声地记录着这个村落的日升日落,如同那条一直逝去的河流,一代又一代。
我停下了步伐,如同停下了心跳,停下了声音和频率,马上就要到家了。路旁的地里是否还留着当时的“洋辣子”,爷爷栽的李树是否还在结果,屋场门口那棵大树为什么已经没了,还要那棵核桃树也看不见了,沿途的南瓜藤叶呢?
我有点害怕,甚至有点喘不过气,眼睛死死盯着那片竹林后面。是了,想起来了,哪还有什么老家,家早被那场洪水冲毁了,这些年流离的日子你忘了吗?寄人篱下的生活还没有在你的心中留下恐惧?这些年,你早已被川流不息的人流淹没,被城市那炽热的高温烘烤,如同一头嘶吼的牲畜。
可是,你为什么要屈服呢,一个人总是会有一股在绝境中生存的力量促使你咬牙怒吼,夺路狂奔,不甘屈服于这命运。只是你一直在被动等待,如同等待这场回家的末班车。但这次,班车停运,家永远成了远方。
我一溜烟跑了,终究不敢去看那一堆废墟。据说只剩下一堵墙,据说里面的木头柜子都被人搬去当柴烧了,据说屋后那几棵,爷爷准备用来做棺材的杉树还在,但没有人注意到屋后的梦花树还在与否,就是小时候爷爷从很远的地方移植来的梦花树,将头发在它的枝桠上连续缠绕七天就能愿望成真的那棵树。
一口气跑到了沙梁子上面,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童年时那么高的山丘怎么变矮了。朦胧中仿佛看见这山还在不停地下沉,沉到那一堆堆坟冢的高度,还是那个六七岁的孩子,那个从小就爱沉默的男孩,总是静静地眺望远方,遥望星河。
而远方的那边,星河的彼岸,透过时光的罅隙,在折弯的岁月沉沦之际,他蓦然回首,看到了自己孩童时代懵懂中放大的远方,和刻进这肩膀上的世代族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