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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三山公园】

天是森冷的蟹壳青，天底下黑漆漆的是一片松林，地平线上的晓色，一层绿，一层黄，又一层红，如同切开的西瓜，是太阳要上来了。松林坚决地抖掉了身上残余的夜的黑暗，浑身苍绿，威风凛凛地站了起来。大风吹过，万木倾伏，犹如大海里卷起的飓风。刹时间，波涌浪翻，轰轰声响不绝。朝阳越升越高，树上小小的叶片现出透明均匀的绿色，好像有人把它们洗干净后又涂上了一层油漆，鲜亮光滑。

在这春三四月的清晨，绿罗脚踏着朝阳山路上的树影，手捉着扑面飞舞的杨花。她不是来踏春的，而是实地勘察，这里将造一座公园，她是这个项目的主案设计师。

整个范围由三座山林围绕而成，中间的山凹处汇集了一面湖，透过岸边松林的枝叶间隙，可以看到湖面荡漾着耀眼的涟漪，像一面刚刚拂拭的镜子，泛出飒爽的清气。缀花草甸铺满了水陆交接的坡地，偶尔有几块光洁的石头探出脑袋，迎接着鸟儿的短暂驻足。晨雾在水面缓缓流动，流到林间，缠绕着每一棵高耸的松杉，看去恰似仙女身上长长的飘带。

真是个好地方啊！绿罗不禁感慨。同时在心里油然而生一种感觉：再多的人工介入，都不及大自然的浑然天成，在自然的智慧面前，任何设计理念都显得矫揉造作。

绿罗的名字叫罗小菁，因为喜欢绿色，办公桌上摆满了各种绿植，像一座微型的热带雨林，因此被大家喊为绿罗。

三山公园的得名源自三座环绕相依的大山，山坳的中间有一处湛蓝色的大湖，总占地面积50万㎡。这是一个市级超大型公园，但又与普通的市政公园不同，它像一块璞玉楔入城市的中心，在钢筋混凝土筑就的现代化帝国里，有着天然去雕饰的旷野之美。就像一位来自原始雨林的亚马逊之女，一不小心步入城市名媛聚集的舞会，她虽然不及别人精致，却独特地让人难以忽视。

因此，对待这个项目的设计理念，一定是低人工介入的，同时又要充分利用自然资源，有组织地梳理提升。绿罗和小组成员，连续熬了一个多月，加班加点，才让设计方案趋于完善。他们又花了一周，把设计成果录制成视频，为三山公园讲了一个动人的故事，还额外设计了公园的吉祥物。

正式展示最终成果的时候，她看到每个组员的眼睛都因湿润而显得明亮，虽然他们早已熟识每一帧画面，但是再看时，依旧忍不住内心澎湃，就像呕心沥血养大了一个心爱的女儿，终于到了她盛装出嫁的那天。第一次观看成果的院长，也在脸上泛出微微的红光，那是被打动之后才有的神色。

“祝你们马到成功，凯旋时我为大家设宴洗尘！”院长给予他们很大的鼓舞。

功夫不负有心人，绿罗团队的提案，在众多竞标单位中脱颖而出，得了第一名。

公布名次之后，园林局局长由衷地对他们加以赞赏，并问绿罗是哪个设计院的，得知绿罗是A院，不禁高声感叹，太巧了！你们王总刚刚还打电话问我竞标的结果，这不，喜报就来了。

绿罗先前激动的心，微微打了个鼓，设计师的尊严让她禁不住往下多想：莫不是王总提前和园林局领导打过招呼？那这次竞标的结果还算公平性吗？可是园林局并不认识她，也不知道她是A单位的，方案汇报顺序也由现场抽签决定，那么多专家参与打分，想作弊也不太可能吧。

第二天，院长亲自为大家设席庆祝。推杯换盏之余，人人都喝得差不多了。院长倒满了一杯酒，拍拍绿罗的肩膀，再次郑重地祝贺她。忽然他一改先前喜悦的神色，语重心长地说了几句颇有意味的话来。

“小罗，我知道你们凭实力夺冠，这一点毫无疑问。除了设计竞标，公司集团更想拿下这个项目的工程，为此，公司高管早在半年前就与当地的住建局和园林局有过交涉。如果后面有人议论本次方案中标得益于公司的公关，千万不要放在心上！”院长虽然醉态分明，说完这些话，也突然意识到有些不合时宜。

“事实胜于雄辩，我没什么好解释的。”绿罗心里一沉，虽然嘴上这么说，心里不免有些失落。

设计院隶属集团总部，虽说他们是靠笔尖上的创意挣钱，一个项目挣得几百万，也不过是工程部盈利的九牛一毛，集团主营业务也是工程。说白了，设计院存在的意义，更多是为了提升公司的文化形象和美誉度。

A院能拿下设计竞标倒是其次，公司更想拿下工程，因为后者才是赚钱的大头。当然，绿罗团队能够中标，也是锦上添花的好事，毕竟设计和施工都是一家，后期配合不知道能提供多少便捷。起码有一点，利润率肯定能够提升不少，这个工程造价高达1亿的项目，他们有野心把最后的工程费用追加到1.3亿。

一想到公司高管早已与甲方领导交涉不浅，绿罗就感到心里不畅。他们虽然靠实力中标，公司上下也都觉得这是沾了公司领导的光。这对于一个自尊心强，又有精神洁癖的人来说，简直是一种羞耻。

02-【如山间清爽的风】

三山公园正式开工之时，绿罗及其团队被公司安排到驻场服务。

一群有情怀的文化人，一旦要正面唯利是图的粗人，恐怕免不了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绿罗和组员虽说心有不甘，但是仍然不得不接受公司的安排。

建设三山公园的项目公司很快成立，由甲方、工程、设计和监理四方组成，各自在项目部设了办事处。

初来的前三个月，一切都在做准备工作，因此绿罗和组员需要做的事情很少。既然没什么工作要忙，白天，他们就花大量的时间泡在山里，一遍又一遍地游山，唱着胡编乱造的歌曲，像西游记里巡山的小妖。晚上他们就去烟火浓郁的街巷里解锁各种美食，吃了一遍，发现还是当地的烧烤和啤酒最得人心。

每天晚上，街上就有成群结队的市民暴走。他们身着相同的队服，踏着节奏明快的音律，在领队的带领下，步调整齐，甩开胳膊，像一批列队的战士，雄赳赳气昂昂。这让绿罗忍不住驻足观望，也只有他们这样的外地人才会觉得稀奇，本地人早已司空见惯，列队暴走，是众多市民热衷的康体活动项目之一。绿罗忽然明白，为何当地政府要把那么森野的山林，定位为山地体育公园了。

自从见识了市民的每晚暴走，绿罗就在白天的巡山中，刻意琢磨什么类型的康体活动适合布置在什么位置。当她越来越了解当地的民俗风情，就越发现之前的设计提案存在很多问题，强烈的职业责任感，迫使绿罗主动纠正先前方案的不足。经过一个多月的实地勘察，她熟知场地的每一处角落，了解这里的山石和植物。她把任何值得利用的自然资源都记录在册，现状图上标满了各种密密麻麻的符号，像一堆鬼画符，只有绿罗看得懂，那是这座山林的灵魂和诗。

绿罗像往常一样，坐在湖边凸起的石头上。摊开早已揉皱的地形图，以双膝为桌面，聚精会神地把湖边的一片乌桕林标记下来。这片乌桕的胸径比人腰还粗，姿态优美，有的倾斜探水，有的高耸而立，有的像打开了一把巨伞，一到深秋，它们满树的叶子就红如火焰，十分壮美。如果这面湖是山林之心，这片乌桕就是山林胸口上的一颗朱砂痣，美得让人心动。

有人从背后轻轻拍了拍绿罗的肩膀，她回头一看，正是谢云。他是工程部的一名技术员，手里正举着水准仪，应该是在附近复测场地标高。

“原来你也在这里。”谢云笑道。

他是一个高瘦的年轻男人，大学毕业刚满两年，不同于工程部的其他人，他虽然皮肤晒得黝黑，举手投足之间，却有一种温润如玉的优雅。

“太好了，你能帮我把这几棵乌桕的坐标测出来吗？我想把它们原地保留，除此之外，我想结合这几棵树，设计一组石头座凳……”看到水准仪，绿罗想请他帮忙。

“以后有人坐在这里，可能会不自觉地猜测，这些石凳和树是不是很早之前就长在一起，是吗？”谢云接着绿罗没说完的话。

“你怎么知道的！”绿罗因被共鸣而兴奋。

“我看过你们的方案，把人工痕迹融入自然，是你们的一大亮点。”

就这样 ，一次愉快的初始聊天，让绿罗和谢云很快熟络起来。由于谢云也喜欢读书，喜欢看展，喜欢一切文艺的东西，这让他与其他油腻的工程人相比，显得格格不入。但好在他性格外向，乐于助人，与大家也相处得十分融洽。绿罗经常透过办公室的隔墙，听到他在隔壁爽朗的笑声，那笑声清澈悦耳，如山间清爽的风，吹到耳边凉凉的，让人禁不住嘴角含笑。

谢云也很喜欢绿罗，三天两头往绿罗的办公室跑，给他们送水果和零食，顺道问一些图纸方面的疑问，然后把最近搜集的现状资料反馈给他们。下班之后，谢云经常邀请他们体验当地的民俗，他是本地人，对本市的人文山水再清楚不过。有了这个土著向导，绿罗就更加了解这座城市，也更喜欢它。

一天，绿罗和同事在山林里，想把规划的山地自行车道现场模拟一下，谢云就帮他们把坐标落到实处，每个弯道的转折处插上一把彩旗，一共十八个弯道。

“这么多道弯子，下山爽翻了，至于上山，估计累个半死吧。”

绿罗觉得谢云说的有理，于是就在上山的那侧，额外增加了一道绳索，爬不动的时候，拉着绳索就会省力很多。

“没想到，你的生活体验还挺多的。”

“主要我也是个骑行爱好者，这么陡的坡道，我是使出蛮荒之力也上不去的。另外，你设计的那个滑板场，也不太合理，建议你再查查专业规范。”谢云又提出新的建议。

“你不去做设计还真有点可惜了。”

“还是算了，我这人比较佛系，吃不了设计狗的苦，你说是吧？一道菜。哈哈……”他开了个玩笑，揉了揉身旁一只小狗的头。这只小狗四五个月大，聪明乖巧，经常跟他上山。

“一道菜？它的名字？”绿罗指着这只小狗问他。这么奇怪的名字，她还是第一次听到。

原来，工程部每到一个项目上都会饲养一些土狗，除了让它们收拾残羹剩饭，还用来看门。由于每个项目的施工周期不过两年左右，每当项目结束，这些工地土狗就被工人宰杀，成为食堂里的一道菜。

看着这个可爱的小狗，再有这么一个黑色幽默的名字，让人忍俊不禁的同时，又感到格外心疼。谢云好像看出了绿罗的心情，他告诉她等项目结束，他会把一道菜带回老家，不会让它成为真正的一道菜。

在工地驻场的最初三个月，绿罗除了深入体验当地的风俗民情，也渐渐爱上这座城市。三山公园，是她踏入工作以来，第一个负责的大型项目，她在心里暗暗决定，一定要把这个项目做好。

她对工地驻场的抗拒心理也逐渐减淡，翻到笔记本的首页，她摇摇头笑了起来，她又看到三个月前写下的那串文字：以项目部为圆心，500米范围之内就会胸闷，半径越小胸闷越厉害，几近厌食；离开半径越大，胸口越舒畅……

如今，谢云经常陪在身边，她不但心情舒畅，还很享受山间清爽的风。

另外，绿罗还带着组员参与了本市的第二个项目投标，无一例外，也中了第一名。她完全可以给团队减负，推托着不去参加，可是她想证明自己不是靠公司关系中标了三山公园。只要不是靠关系，就说明她有实力和底气，不去和工程部的那些人同流合污。

03-【狂人日记】

三山公园在施工的过程中，工程部三番五次找绿罗变更设计，甲方领导也很支持。每当例会，绿罗都感觉各个部门都在针对自己，仿佛自己是唯一不正常的人。监理的存在更像是和稀泥的，他们在冷淡的表情底下，隐藏着孩子般无意识的恶意。

那时候她正在读鲁迅的《狂人日记》，忽然觉得自己就是文中的狂人，在这吃人的小社会里，工程部、甲方、监理等部门早已串通一气，都想在这个项目中抽血剜肉，但是他们不能明目张胆公开去干，总得找个由头。而单纯的绿罗，就是他们的掩护。

他们不喜欢绿罗身上的那股文人劲儿，这让他们觉得绿罗虽然表面上客客气气，骨子里却瞧不起他们。可是清高在这里一文不值，这个小小的项目部，是个人治社会。

谢云告诉她，在项目工地上，最难的不是解决各种复杂的技术问题，而是与各色人群打交道。你讨厌勾心斗角，那是因为你有操守和良心，有些人就是喜欢与天斗，与地斗，其乐无穷。

绿罗时常被这些人折磨得心力交瘁，尽管如此，她也扛着不肯妥协。她知道这些人的心思，他们想大搞动作，只要拆得多，就建得多，建得多，他们就能从中捞到源源不断的好处。除了工程造价蹭蹭上涨，还可以榨取更多油脂，什么偷卖山石土方、古树名木……条件允许的话，连湖水都能换钱。可是这么好自然景观，一旦大拆大建，就会留下永远也抹不平的伤疤，而劳民伤财的结果，不过是喂肥了一些心怀不轨之人的荷包。

僵持了一段时日，工程事业部的总经理破天荒第一次屈尊来到绿罗的办公室。他神情傲慢，伸手从怀里掏出一沓购物卡，每张面值五百。

如果硬来搞不定她，那就利益收买。

“罗工，这是一点小意思，后面过节过年也少不了。都是一个公司一家人，互相帮扶。”

绿罗连连摆手拒绝。

“王总，无功不受禄，有什么吩咐您尽管提，我们全力配合。至于那些不能做的事，也请您多多包涵！”

“没有不能做的事。在这里，我说了算，我的意思也是甲方领导的意思。”王总觉得这些暗示再明白不过，绿罗也应心知肚明。走之前，王总用力拍了拍绿罗的肩膀，他不需要和她再说太多，他给了她这次机会，如果她依旧不识时务，只需要动一动手指就能把她换掉。

在利益诱惑和威胁面前，是沦落还是坚持？这是一个问题。

绿罗揉了揉刚刚被拍的肩膀，那掌心的沉重和热度还没有散去。她突然产生了一股憎恶，说那是对这些人的憎恶之情，可能不太恰当，不如说，那是对所有罪恶的反感。

04-【举报】

绿罗没有妥协。可是他们想干的事情一件都没有停止。

工程部不与绿罗沟通，私自改变了场地的设计标高，这就导致原本不需要开挖的地方，一下子多出了几万立方的挖方工程。山坡被突兀地撕开一个口子，树木遭到砍伐，额外还要在开挖的周围砌筑一排丑陋的挡土墙。

绿罗这才明白，那天王总找她、给她塞购物卡，并不是为了征询她的意见，也不是与她商量，甚至连告知一下都不算。他们想做的事，她根本阻止不了，非但不能阻止，她胆敢说出半个不字，就立马滚蛋。

绿罗控住不住即将崩溃的情绪，给院长打了电话。这对于一个刚工作三年，生活阅历和她年龄一样青涩的人来说，莫不是天大的难题。

“院长，我坚持不下去了，请您让我回去。”她说着说着，哭了起来。

“这才刚刚开始，你就扛不住了？”

院长对此事了如指掌。就在前一天，王总刚刚和他投诉了绿罗，指责她过于迂腐守规矩。要不是院长欣赏绿罗，坚持不肯换掉她，想必这个时候，绿罗已经被辞退了。当然，绿罗是院长的部下，辞不辞退还不是其他部门一个领导说了算的，否则让院长的面子搁在哪里。

“做我们这行，免不了和各色人等打交道。尤其是工程部，他们最接近金钱利益，也最容易唯利是图。如果因为遇到一些困难就弃甲逃跑，以后呢，难道也要放弃专业吗？虽然很难，但是，这也是你最快成长，最能磨练自己的机会。别轻易放弃。”

院长的大意如此，除此之外，还对绿罗一阵安抚和鼓励。

绿罗激动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强烈的自尊心不允许她做个逃兵，更何况她辛苦半年带出来的项目，也不能白白被人糟蹋。

对这件事同样愤懑的人，除了绿罗，还有谢云。绿罗与院长通完电话就找了谢云，他是整个项目部里，她最信任的人。

她和谢云商量着，偷偷收集证据，一面把工作流程闭环合理化，一面找到阻止项目部肆意妄为的方法。

接下来的几天，绿罗与谢云配合默契，每天下班后假装离开项目部，然后途中折返，偷偷潜伏在不远处的荒草丛里，架起一部摄像机，镜头对准工地的大门。

项目经理王聪是王总的侄子，他每晚都在工地值班。

他是个三十岁出头的男人，油光满面，一只花臂纹着青龙攀云，吃完饭后习惯撩起衣服，揉搓自己滚圆的肚子，一边揉着，一边打嗝。他喜欢随身携带一只紫砂茶壶，一只手抱着茶壶，一只手按在上面，悠悠地抚摸着，像农人抱着鸡似的。跟在他后面的小弟是个工程主管，名叫丁琐，名如其人，一样猥琐不堪。由于小丁身材矮小，瘦骨伶仃，看上去像个坏心眼的老头。

这晚，十几辆载重百吨的卡车，来回出入项目部的大门。出时满载山石，压得轮胎都变了形状，回来时又是空车。如此来来回回，每辆卡车至少跑了五趟。绿罗和谢云录了视频，也在心里默默计算了一下：如果山石被运到建材厂倒卖，一吨按200元算，一车荷载100吨，可以卖到2万。如此十几辆卡车跑了五趟，加起来每晚就能获利一百多万。这可是倒卖国家资源啊！

可是，谁给他们这么大的胆子？

绿罗和谢云跟在一辆卡车后面，想去追踪他们的交易位置。刚到市政道路，忽然发现每辆卡车之前都有一辆骑摩托车的交警开道。也是啊，谁有这么大的胆子呢，这种天大的买卖，没有一手遮天的保护伞，哪能把违法干得这么堂而皇之。

如此倒卖山石土方的事持续了一个多月。十万立方的山石，神不知鬼不觉地变成了一堆金子。所谓金山银山，说的何尝不是这绿水青山呢。

自从倒卖了山石土方，半夜里又有一批车队陆续运送垃圾上山。他们把山挖空了，正好又填上了城里需要处理的垃圾。果然聪明，额外又捞了一笔垃圾处理费。

绿罗这才明白，自己还是太单纯了。原以为项目部逼着她变更设计是为了增加工程造价，如此看来，那增加的几百万造价只不过占了这些好处的一小部分。

她失落极了。

谢云安慰她不要气馁，因为他已经搜集了这些证据。不仅如此，谢云一次被叫去帮老板开车，发现王总这辆其貌不扬的别克GL8车里，藏有太多秘密。那些牛皮纸袋装满的现钞，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神秘高官的车里和家里。还有成箱成箱的茅台酒，从未见过的高档香烟，以及大量的奢侈品，都像撒出去的砂土那样毫不吝惜。

相比这对年轻人，那些玩弄职权游刃有余的人，随便挑出来都比他们年龄的总和还大。他们吃的盐，估计比自己吃的饭还多。自己人微言轻，拿什么和别人斗？

尽管地位、能力和权利天地悬殊，绿罗和谢云还是打算搏一搏，他们准备把举报材料复制两份，一份寄到报社媒体，一份寄给检察院。

材料寄出有一周了，还没有得到任何反馈。这一周过得极度漫长，折磨他们的除了担惊受怕，还有不可预知的未来。他们经常在半夜惊醒，想起电视上因举报而遭杀生之祸的人，就不寒而栗。他们的行为除了心中的正义感驱使，还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莽劲儿，或者是无知者无畏。

又过了一周，一切照旧风平浪静。谢云和绿罗渐渐把举报这事忘在脑后了。

05-【拯救乌桕林】

一天早上，谢云看到小丁正在山林里迈着小碎步，眼馋似的东张西望。

他在寻找山里的古树名木，跟随他的，还有一名矮胖的中年男人。谢云觉得这个胖子眼熟，仔细回想，发现此人正是隔壁别墅工地上的老胖。老胖时常和王聪在一起喝酒吹牛，王聪喝多了就会打电话给谢云，让谢云开车送他回家，这个老胖，谢云经常见到。

好一个王聪和老胖，又想倒卖山里的大树！王聪想倒卖的大树，正是湖边的那一片乌桕。

这些树的规格很大，一旦移植，成活率极低。这些人为了捞钱，也顾不得什么原则和底线了。如果你在某个酒店门口或政府大门，看到一些挂着吊瓶的大树，不必惊奇，这些大树都在生病。不仅如此，为了保命，它们还被严重截肢，以减少水分蒸腾。它们像一些原本俊俏的人儿，硬生生被砍去双手。

绿罗不想让它们送命，更见不得这里的风光遭到践踏。于是，她和谢云偷偷计划着保护乌桕。

前几天项目例会，提到市级领导将到项目视察。整个项目部上下忙成一团：清理场地、道路洒水、道旗摆设等等，连项目部的食堂都重新更换了菜谱。当初落下的工程进度，也在一两天内全部赶工追上。真是平时蜗行牛步，领导一来就火箭速度。虽然领导每次视察，项目部都要劳民伤财大搞一轮，往往形式大于实用，但是好歹推进了项目进度，也让王聪他们把倒卖乌桕这事，暂时放一放了。

赶在市级领导视察之前，忙碌的还有绿罗他们这些设计师。他们忙着打印最近修改的图纸，忙着整理介绍材料，好让园林局的领导在汇报时有备无患。

除此之外，绿罗额外准备了乌桕林的设计效果图。她想在领导视察的时候，特别强调这些乌桕林的价值，就像强调迎客松对于黄山景区那般地位一样。

好在，副市长腾出一只耳朵听见绿罗的真挚表达，也腾出一只眼睛看了一眼通宵赶出来的漂亮效果图。他点点头，表示认可。

这微微一个点头，决定了这片乌桕林的命运。市长在嘈杂的人群中，并没有完全听清绿罗的意思，也许他只是习惯性看到不错的东西点一点头。具体什么原因不重要了，因为王聪清楚地看见了市长对着那片乌桕点头，从此，他就不敢再动这些树。

06-【凝视深渊的人】

又一周过去了，王聪突然把谢云喊到办公室，锁上门。过了一个小时，谢云失魂落魄地从办公室出来，径自走回工位上，一言不发。

往后半个月，谢云再也没去绿罗的办公室。绿罗只有在每周一次的例会上，远远地看见谢云蹲在会议室的角落里，无精打采地低着头，一直低到肚子里，像一棵霜打的豆芽。

下班后，绿罗快步追上谢云。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绿罗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想一定是举报事件出了问题。

“以后，你都别找我了。你也要好好的。”说完，谢云一个转身，急忙离开。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大不了我和你一起承担！”绿罗跑着追上去。

“你承担不了，他们动一动手指，就能让我们付出代价。就像碾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谢云一抬头，绿罗看见他那深陷的眼窝，黑魆魆的。

那天王聪私下找谢云算账，先是给了他几个巴掌，接着说开除谢云，并威胁他无法再在这个行业混下去。这个城市就这么大，不少工程早就被公司垄断。对于谢云这样出卖公司的员工，哪家公司敢收，直接在行业社死了。王聪没有透露太多，谢云也知道那份举报材料早被拦截下来。

眼看着谢云面临威胁，绿罗也心惊胆战。她想，下一个要对付的人也许就是自己。

她忙不迭地对谢云说：“不要怕，我们离开这家公司，换个城市，去上海，去杭州，还有深圳…那些大城市不像这种小地方，那里更公平。”

“不，我的家就在这里。二十多年了，父母、亲戚和同学也都在这里，去了外地我就没有家。”

绿罗很想说，男儿志在四方，何必蜷缩在狭小的墙隅，自己困死自己。转念一想，她又想起谢云是个十分佛系的人，对事业没有太大的追求，安于现状，也很恋家。更何况，她是他的什么人呢，有什么资格要求他和自己一起远走高飞？他们彼此之间有种好感，那也只是友情之上，恋人未满的状态。如今他看她的眼神，已然没了光采，她就更加不确定他还喜欢她了。

让绿罗意外的是，半个月后，谢云又忽然精神抖擞。他取代了小丁，成为王聪的心腹。他一定把相关证据交了出来，换了一笔钱，顺道还升级了职位，成为工程主管。

后来，谢云还掌握了土方单位的一些违规证据，发现对方经常谎报工程量。别忘记他曾是一名技术员，他有场地的原始数据，只要把施工后的标高再复测一遍，就能算出准确的工程量。他把这些数据卖给了土方单位，换了一笔钱，与土方老板一起坑公司的钱。

凝视深渊的人，最终也堕入深渊了。

07-【内心的荒地】

三山公园接近完工的时候，绿罗离职了。那只名叫“一道菜”的小狗也没有被谢云带走。

在与项目部斗智斗勇的两年里，她一边孤军奋战，一边快速成长。自从谢云与她分道扬镳，她看到很多曾经同行的人也变成了谢云，如果改变不了这个社会，他们就选择就成为其中的一员。如果做乙方，没有能力改变一些事情，她就要去做甲方，努力拓宽权利的边界。

绿罗做了甲方之后，她发现，有很多工作，不打点上级领导就难以开展，不接受下级供应商的好处，也难以获取他们的信任和支持。这个世界，仿佛只利益才是巩固一切的可靠途径。曾经坚持的东西，在当了甲方之后，忽然发现那么天真幼稚。在斗智斗勇的工作中，她练就了一身本领，在上级领导、其他职能和各个乙方单位之间游刃有余，圆滑又机智。她也会在项目中引进自己的乙方资源，私下谈好分成，既然项目给谁做都免不了有人在中间拿好处，那这个好处她为何不拿？

《罗生门》在文中提到，做强盗还是死去，都是没办法的事，既然没法子的事，就只好选择像个“强盗”活着。她觉得只要在这个行业干下去，就不能至清至纯，水至清尚无鱼，更何况她在这人际复杂的职场中载沉载浮。只有活得好好的，她才能做很多有意义的事。至少，她是那种拿了好处又干实事的人，她觉得自己和那些人还是不一样的。

最近为了迎合公司高管的喜好，他们在小区里种了一棵百年柿子树。这棵树来自农村一家百岁老人的院前，买树只给了农户一千多元，施工单位赚了五万，公司对外宣传这棵树的价值是十万。柿子树种在小区的中心花园，每当有客户看房，营销人员都会生动地向他们介绍：“这是一棵百年柿树，寓意事事如意，好事正发生。”

听到这句话的人，都会不约而同地看向这棵树，心里有种酥酥麻麻的感觉。可是没人发现，柿树的另一面正挂着吊水，柿树已经快死透了。

为了迎合公司的销售目标，绿罗也学会了说谎、违背初心，在利益链上的某一环节，起着承上启下的作用。绿罗心想，做甲方这么多年，好像也没有做成特别有意义的事。柿子树只是这么多年以来，众多事件中的一个小小的插曲。可是，人和树一样，以一些美其名曰的由头，一直接受着各种阉割。这也是为何她的内心一直无法真正地平和。

“我觉得自己与小丁，还有你，好像也没有什么区别，都被社会的大染缸改变了本色。”时隔几年，绿罗给谢云打了一个电话，她内心的压抑已经憋得太久。

“我说是吧，人是会变的，都会变得更加现实，说明你更成熟了呀！”谢云轻描淡写地说。

“如果成熟就是变成自己曾经讨厌的样子，真不知道是一件幸事还是坏事。你知道吗，柿树是我选的，当我看到卖柿树的老人用颤巍巍的手，接过那一千多元，蘸着口水，数了一遍又一遍，我就觉得自己是黑心商人的帮凶。”

“你不黑心，自然有其他人黑心，至少你督促了施工单位当面付钱，没有拖欠人家。”

绿罗苦笑，这点钱再拖欠，是不是太不像话了？

“你可别说，现在欠钱的才是大爷，哪个不拖欠工程款的，很多项目都竣工结算了，还拖着尾款不付。要是催款，那些经手的人，还想再敲一笔呢！”谢云早已深谙此道，说得也心平气和。他说的这些，绿罗不是不知道，甲方公司倾轧施工单位，施工单位接着倾轧下面的分包单位或个人，这是行业常见的弊病，她一个人的力量太微弱，根本改变不了。

绿罗曾经在精神的荒地里走了很久，过程充满纠结、焦虑和无意义感。她不断自我剖析，一点点敲碎愁绪筑成的壁垒，在理想和现实的困境中反复博弈，一开始她把这种消极的心态理解为逃避，现在她明白了。她这是对人事倾轧的厌恶，对诸多不公的麻木，以及随波逐流的无奈。

“想想当年，咱们举报公司偷卖山石、阻止小丁贩卖乌桕树的那些事，简直帅呆了！”绿罗感慨。

“说起乌桕林，我得告诉你一件好事，现在那片乌桕林，变成了三山公园的网红打卡地，是市局旅游对外宣传的一张明信片。”

绿罗心中一颤，她没想到，当年一个小小的举动，竟然能带来一些列的良性反应，谁又能说，小人物的努力没有价值呢？与其埋怨撼动某些现象的根基太过艰难，不如做好自己，努力做对所遇到的每一件事情。

又有一些新项目正要建设。

绿罗不再让营销人员向客户输出各种大树的故事了，也不再吹嘘这些珍奇名木花费了多少重金。她会告诉客户，他们在小区花园，片植了许多主题林：枫林、樱花林……虽然不是大树，但是意境很美。校园中轴，五十米长的榉树大道，一排种了十棵榉树，寓意十年寒窗一朝中举。还有那一排花冠似毛笔的玉兰，那曾是古人窗前的诗……她在小区设置了各种儿童游乐场所；有老人冥想、健身和打牌的地方；还设置了戏水池和阳光菜园。尤其是为小朋友设置的植物认知花园和手工课堂，都是免费对外开放的，由物业统一管理。

乙方单位依旧给绿罗返点好处费，绿罗拒绝过几次，他们怕绿罗在工作过程及付款的时候为难他们，就说返点这事，向来都是如此。信任的建立，是基于公平和互相服务，乙方服务甲方的同时，甲方也应该为他们提供便捷。因此，绿罗经常在职权范围内，积极帮助乙方单位扫清障碍，经常为了推进工作，和其他部门发起争执，她不厌其烦地找领导和财务沟通，协助对方顺利请款。

她说，也许上游的水活了，下游的水才会更容易变得清澈，虽然她只是一股极小的细流。也许还有其他更高权力的人践行着腐败，她看不见，也管不了那么多。

对于乙方单位的酬谢，推脱不掉的，她就让对方折算成公益，既做了好事，又能提高公司和乙方单位的美誉度。这些公益基金用来组织各种活动，比如免费举办社区活动：户外亲子活动、老人家政服务……对业主来说，那些可望而不可即的高大上的东西，都不如这贴近生活的人间烟火来的暖心。由于她为业主提供了很多无偿服务，喜欢她的业主就越来越多，她在公司的影响力也越来越被看到。

渐渐地，她不需要特别取悦上级领导，不需要打压别人，也能获得他们的工作支持。她不再收受乙方单位的好处，也能获得他们的信任和配合，额外还收获他们的尊重。

依然有人在说绿罗太过迂腐，没吃过生活的苦才会这么清高。也许吧，不过她的内心确实更平和了。

绿罗说，当她真正去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时，哪怕很小，它也能改变身边的磁场。也许这就是人心的力量。

pea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