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十一月节。大者,盛也。至此而雪盛矣。
已讶衾枕冷,复见窗户明。
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
这原是唐时白居易的一首小诗,读来颇觉雅致清新,更可见夜深之静,而雪愈大。
话说汴京有个居士自号折竹的,每年大雪,必得吟诵这首诗。还须得热酒相佐,自得为人生乐事。
这日,天寒风冷,时且黄昏,斜阳一抹,便要坠下云端。折竹居士一袭素色长褙子、头上戴着垂脚幞头,斜插一枝新买的冷艳梅花,嘴角噙笑,拿一酒葫芦入了黄粱酒家。
小二见是常客,忙殷勤请了坐下。“居士今日还是一样?”
折竹居士摇了摇头,笑道:“今日不同。”
小二亦笑:“哪里却不同?”
那边掌柜的拨得算盘噼啪响。“今日居士要会老友,酒菜多备,好酒两坛且少。你先预备去。”小二忙应下去了。
折竹居士闻言哈哈一笑,道:“难为掌柜倒记得。”
掌柜笑道:“不敢不记得,那一位,诗词文章实在忒好。”
折竹居士笑容便微僵。心下忖道:据他的意思,是说我的文章皆不如梅花客。我今且叫他瞧瞧,谁真个是东坡第二。来年他自得记着我。
如此想着,便起了一争高下之心。见了那梅花客,眉宇间亦显出几分。
那号梅花客的,竟是个年少俊才,盈盈笑着,便叫人心生好感。硬生生将一脸忠厚之相的折竹居士比了下去。岂没瞧见那店门前的卖花女痴痴望着?
折竹居士心内便堵了气。暗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我这忠厚敦儒相貌竟不如一个脸蛋儿白、眉眼儿俊的小子?然面上终是带笑起身,彼此行了礼。
梅花客不疑他想。打了个寒噤,笑道:“好冷的天!汴京今年的梅花开得更好了些。”
他自家便有个园子,遍种了梅花的。他之喜爱梅花,从雅号便可知。
折竹居士有心为难,便拿言语戏谑:“小子面白似奸,真个郎(狼)傅粉!”
梅花客不以折竹骂他,反认是彼此诗词切磋。因而歪头一想,也便笑回道:“居士眼红如梅,活脱女添妆。”
折竹居士闻言气得不行,心里哼道:这小子,惯会装傻,他是骂我眼红,心眼小像女人,还添装。看我不杀杀你的锐气,也好教训年轻人尊重几分长辈。
因而又道:“梅花虽好样,一任冷香无情,不知笑(孝)。”
梅花客见折竹竟讥讽自己心头所爱,亦带了一分怒意。张口便接:“青竹却中空,总无肚内涵养,太轻浮!”
这可正触了折竹居士的逆鳞,见小二已上好酒菜,两坛黄粱酒摆在桌上。
他自顾自灌了一大碗,气道:“黄粱酒,下肚三才思,思及天地人,人在汴京外。”
这已是真正斗起才来,掌柜及一众酒客俱是叫好。
那梅花客也啜了一口热酒,心中入定。如此喝罢三碗酒,下联还未出来。折竹摸了摸美髯,眼底浮起笑意来。
突然,却见梅花客拍了桌子。口中大笑道:“有了!”
众人忙问:“有了甚么?”
梅花客笑指着酒楼内悬挂的八角宫灯,缓缓道:“八角灯,入眼三明亮,亮如日月星,星垂九天前。”
众人喝道:“好!”
折竹却讽笑一声。“我三你也三,便是重了。”
不待梅花客反驳,已有一酒客抢道:“居士这话有失公允,你这思及天地人,要对上必得也是三,否则如何对?”
其他酒客应和道:“是极是极。三明日月星对三才天地人,妙哉。”
折竹便不好再说。正欲再出一对难一难梅花客。却见他执了一杯酒,含笑敬道:“居士,何妨换一换呢?”
众人一齐嚷道:“须得换一换了。以己之长攻彼之短,胜之不武也。”
折竹也觉有些脸烧,便问:“如何换法?”
掌柜见店中热闹,酒客愈来愈多,心下十分欢喜。于是笑道:“依我看,方才已算对了一局。算是平了。然常说三局两胜,可再赌两局。”
梅花客笑着点头:“好极。不知另两局赌甚?”
一酒客道:“联诗,最见才情!”
又有人笑道:“论禅,洞穿世态。”
掌柜哈哈一笑。“如此便有了。第二局,联诗。第三局,论禅。”
折竹居士既称居士,对佛学自是解读甚深。因此忙笑着答应了。梅花客也未反对,含笑以待。
于是众人目不转睛,偶饮小酒,或尝一口菜,然心神所系都是二人之雅局。
此时,天已漆黑。无月。风渐冷,窗外街巷人烟渐少,酒肆茶馆之中却正热闹。
忽闻一垂髫童子,喜叫道:“雪!落雪啦,落雪啦。”街上人忙撑起各色布盖,有些也便笑着收了摊,进得屋去。
掌柜着小二在店内四角升起火炉,火光烧得且旺,暖意就袭了上来。对窗望雪,也是好一番闲情雅致。
折竹居士先开口道:“既是大雪日,且巧落起雪来。我便先有了一句,各位请了。雪色映花窗。”
众人含笑不语,心道:起句一般,且看下文。
梅花客笑得眉眼更显俊俏,眼中神采飞扬,笑道:“霜风下寒露。梅簪青鬓红。”
掌柜拍掌赞道:“妙!霜风下寒露,这‘下’字好。” 众人纷纷附和。
折竹居士凝眉思索,续道:“灯火黄汤白。泥炉烹羊骨。”
有人笑道:“居士,你错了韵啦。”
梅花客细品“灯火黄汤白”一句,看了灯下酒汤泛着白色,颇觉有趣。因笑道:“无妨的。我且继续。绿酒煨蜜槐。朱巷飞琼屑。”
众人会意而笑。槐蜜酒是店家私酿的酒,好喝且难醉。只是稍贵,普通酒客都是灌几坛黄粱酒。梅花客这样作诗,显然是想尝掌柜的槐蜜酒了。
掌柜听罢哈哈大笑。叫道:“小二,给公子上一壶罢。他且馋着呢。”小二笑呵呵答应着去了。
梅花客起身一礼谢过。品了一杯槐蜜酒,咂咂嘴,脸上满是惬意的神情。
折竹居士却是一大碗黄粱酒灌下去。轻轻皱了眉,半晌才迟疑道:“……闲街见梨台。……垂髫……迟细步……”
他连连叹气,已是力不从心。长须直颤,显露出愁烦的心情。
梅花客含笑温文,继续道:“豆蔻趁玉腮。太平天下梦。”仰头饮下一杯酒,豪气顿生。
众人击节赞叹道:“好!这一句豆蔻趁玉腮可说是妙。下一句太平天下梦更是豪气干云,太平盛世可不是天下人的梦吗?”
掌柜亦笑道:“不消说,只这一句‘太平天下梦’,居士,你这一局怕是输了。”
折竹居士不得不认,叹了一声。接道:“如意寸心怀。罢了,我是不行了。此局,梅花客胜。”
他想着还有一局论禅,只要不出意外,他必是最后的赢家。因而脸上反露出一丝笑意来。
众人催促:“还剩一局,到论禅了。”
梅花客敬了折竹居士一杯,笑道:“居士也算佛家弟子,不妨先说?”
折竹居士点了点头,微微一笑。开口道:“有诸天菩萨并佛陀,如此,佛有千种万面,能证否?”
梅花客含笑应道:“不能证。”
折竹居士心底一讶,这小子不过弱冠之龄,竟能不落窠臼、不入俗流。倒有些不凡。因又问道:“不能自证,抑或不能他证?”
“心内之物,心外无物。何处去证?所以,不能证。”梅花客闲闲吃了一口菜,意态舒怡。
折竹不由得认起真来。“一再不能证,执否?”
“不执。”
“不执何必应答?”
“因有执者,所以应,佛为破,点醒他人。”
折竹居士脸上便起了一层虚汗。“空花幻月,泡影而已,何须你点?何须你破?”
“不点不破,自持清静,佛也。汝佛矣?我佛矣?”梅花客仍旧怡然而笑,将近前一碟青菜吃尽。
“非也! 佛道日久,须清心潜修,自有所得。”折竹居士一脸正色。
“既然无物,何处去修?既然乌有,何必去修?庸人自扰。”
折竹居士大惊。“佛门草木,安可睥睨不敬?无物如何?无中生有,有从于无。”
“为何从之?从谁敬谁?属我罢了。”
“大言不惭。万千诸佛,法相人间,安敢自傲如此?”
“乌有。”梅花客饮尽壶中槐蜜酒,轻轻一搁酒杯,笑道:“我即诸佛,诸佛即我。诸位请了,今日夜深雪重,我先行一步。”
于是一挥袍袖,半摇半晃着隐入了漫天的大雪中,尤闻大笑连声。
众人惊疑:“怎么回事?”彼此相视,俱是面面相觑,不知所以然。只能盯了呆住的折竹居士瞧。
良久,只见折竹居士醒转过来,重重叹了一口气。坐地大哭起来,直哭了半晌,擦净了泪,站起身来,付了酒菜钱。对掌柜说道:“我输了。”
掌柜连连劝慰:“居士何必放在心上?来年大雪之日,那人还会再来的。” 众人也说着各种安慰之辞。
折竹居士苦笑一声,慢慢走出酒家,一壁走一壁叹道:“他明年……不会再来了……”
众人不解,正欲上前再问。转眼却已不见了折竹居士的身影,只见茫茫大雪,纷纷而下,覆盖了整座汴京城。
听说,那一年,是百年以来最大的一场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