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窗子

窗子本来是司空见惯的一件事物。只要是间房子,不管是大是小,是高是矮,是简陋是奢华,总要开扇窗户的。
《说文》曰:“囱,在墙曰牖,在屋曰窗。”可见,开在墙上的,那并不叫窗,叫牖。贾谊在《过秦论》中说,陈涉,是“瓮牖绳枢之子,氓隶之人”。大概那时候的穷人只能在墙上开个洞穴,安装一个凿通底子的大瓦罐作为窗子的。
而按照《说文》的解释,真正的窗子,是开在屋顶的。我在想,从大屋顶上漏下的光,那才叫天光呢,而这样的屋子,该有多亮堂、多安静呢。
李笠翁在《闲情偶记》中说:“窗,家家可用,人人可办,讵非耳目之前第一乐事。”但是像他家那样的窗子,是一般人办不了的。在他的芥子园内,有一浮白轩(可见这地方是用来喝酒的,刘向《说苑·善说》云:“饮不釂者,浮以大白”),在浮白轩后,有一座小山。据他自己说,此山虽“高不逾丈,宽止及寻”,却也“有丹崖碧水,茂林修竹,鸣禽响瀑,茅屋板桥”,所以他于此“尽日坐观”,是怎么也不肯关上窗子的。
但是看着看着,他忽然有了新奇的想法,于是找来纸笔,为这窗外的这幅自然画面续上头尾,贴于窗子周围,“坐而观之,则窗非窗也,画也;山非屋后之山,即画上之山也”。看到自己的得意之作,他立时狂笑数声,引来他那帮子老婆,一阵嬉笑。
但这未免太骄奢淫逸了,不像陈眉公,虽混迹尘中,但高视物外,一味追求内心的宁静与自由。他最有名的著作,就叫做《小窗幽记》,而书中那些勘破功名、超越凡俗、悟透生死的句子,很有可能就是坐在窗下悟出来的。
陶渊明也喜欢窗子。他说“夏月虚闲,高卧北窗之下,清风飒至,自谓羲皇上人”,这真是太舒服了。他好像对自己的要求也并不高:“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钱钟书对这句话的理解是,只要有窗可以凭眺,就是小屋也可住得。
当然,钱钟书也不肯掩盖自己对着窗子的喜爱。他说,有了门,我们可以出去;有了窗,我们可以不必出去,窗子打通了大自然和人的隔膜,把风和太阳逗引进来,使屋子里也关着一部份春天,让我们安坐了享受,无须再到外面去找。
说了这么多别人的窗子,我总该说说自己的窗子了。
小时候老家的窗子都是纸糊的格子窗,我们叫棋窗。那些格子有的是整齐划一的,有些是组成各种图案的。在年三十糊窗子时,只需在每个格子里糊上窗户纸。如果有彩色的纸片,就变着花样糊出来,如果是纯一色的白纸,就在上面贴上鲜红窗花。
等到棋窗糊好凉干,坐在窗下的热炕上,阳光透过窗格子花花绿绿照进来,变得不那么强烈,就有一种特别的温馨的感觉。
因为有这样美好的记忆,我就不大喜欢现在在城里住的房子的窗户。
我的卧室和书房都有窗户,但是它们都被阳台的大窗户包裹在里面,外面的阳光得先通过阳台,才能照射到书房的窗子上。加上又是一楼,这光线就变得比较暗淡。一到冬天,情况就更为糟糕,连书上的字都看不大清楚。
所以,我老想着除去书房的窗户,把我的书案直接推到阳台下面,来采纳比较好的光线。但是这事一拖就是十年。我是在前些天才请人砸掉窗户,并用一个书架隔开了阳台。这样,不仅增加了书房的面积,更重要的是,书房里就有了很好的光线。
书案还是旧有的书案,只不过我的上面铺了一张一铜钱厚的崭新的黑呢子,摆上了我日常用的砚台、玺印、笔罐、镇纸、茶碗、香盒、香筒,以及手里玩的把件、手串,等等。窗外的光线投射到案子上,显得很亮堂,很柔和,很安静。

同时,我发现了住在一楼除了凉快之外的另外一个好处,那就是,我的窗外,真真切切有四棵树,一丛刺梅,一片绿草地。
这四棵树都已经长成了规模,两棵是树冠毛茸茸的圆柏,两棵是树干红通通的油松。而那丛刺梅,一到春天,一定又会绽放出无数深红色的小花,并把它奇异的香味通过夜色送到我的窗户里来。
我还想,在有月亮的夜晚,月光一定会透过窗外的树,把它斑驳的月影投送到我的案子上。在雨天,淅淅沥沥的雨滴敲打着窗棂,并把窗外的树洗得翠色欲滴,怡人眼目。在下雪的冬天,雪花从窗外飘下,厚厚地落在那几棵树上,一动不动,只要我打开窗子,一定会有几瓣雪花飘落在我的案子上融化。而在清晨,总会有园子里的鸟鸣声传进窗子里来,是喜鹊,是姑姑等,或者是声音连成串的麻雀。
而现在,只要是黄昏日暮,夕阳的余光就会把树干拉成很长的黑影,一道一道投射到黄亮的绿草地上,很是好看。
就是一扇窗子,只要你打开它,目遇之而成色,耳得之而为声,亦可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