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感到很冷，虽然会场空调开得很高，壮硕的业界大佬，灰白头发的专家学者，双目如炬的商业大咖正在推杯换盏，将进酒，杯莫停，喝两口，缩下地。

但他还是觉得很冷。

他抱着自己的双臂，躲在那些脸上挂着职业微笑的礼仪小姐背后。此刻，礼仪小姐们曼妙的身材，贴身的旗袍，也完全吸引不了这个小伙子。

他就是觉得很冷，现在是晚上7点，20多个小时没吃饭了，北方的夜彻底黑了，黑得跟他妈个碳圆一样。玻璃幕墙外，CBD的灯火串联起来，那些冷漠的LED灯就像一条河，莫是淹死在这儿的水鬼。

局长冷漠地走了过来，问：“小莫，还没吃饭呢？你看要不请会务组带你先去吃？”

莫下意识地赔笑，然后说：“不用了局长。一会儿我还要送您回去呢。”

局长还没回应，一个穿着玫瑰色长裙，脸上的皱纹可以挤死一只猫，但化妆的粉可以撑死一条狗的老妇人截了进来，举着酒杯：“汤局长，咱们可是许久不见啦……”

唯一能带莫离开这里，允许莫离开这里的人又消失在了酒精与吹捧里。莫去了趟洗手间，回来时被保安拦下了，因为他把挂在脖子上的证件忘在了儿童洗手池边上。

今天欺负他的都是有级别、有头脸、有阶级属性的大佬，怎么面前这长得跟一支竖起来的油条般的人，也能如此怠慢于莫？

莫大怒。

“嘿，老子是他妈的，今天来参加电力系统峰会的嘉宾，你是哪儿来的狗腿子，安敢挡爷的驾？”莫大喊。他的叫声在会场的喧闹前不值一提。

事情闹大了，保安叫来了经理。经理拿出请柬，对了半天，最终说：“哦不好意思，秘书人员用餐是在B厅。你们谁看到小惠了？哦小惠不在，那麻烦您自己过去吧，就在走廊右转。”

莫趾高气昂地走向B厅。这是他今天的第一次胜利。

在走廊上他看到一个穿着白西装的女子，大约20多岁，雍容华贵且专业，冲他礼貌地微笑。

莫没有停下脚步，还来不及幻想自己要如何同这位美人搭讪，就听女子道：“不好意思，咱们节目组正在B厅录制呢，您要不稍等等？”

所以，小白领只好坐到走廊里的塑料独凳上。过了一会儿，那位女子走进B厅，拉上了门，走廊里只剩下一片淡橘色的昏暗。

莫虽然还是很冷、很饿还一肚子窝囊气，但他只要可以稍微闭下眼了。

昨天一早，莫和局长乘飞机出差，到了酒店才知道酒店前台把给领导订的房间给出去了。疲倦不堪的局长在大堂的沙发上像个顽皮小孩似的，把皮鞋扔到茶几上，气呼呼地刷短视频。

那之后一直到今天，在莫的视角里，局长都在有意无意地刁难让他在大厅休息的新员工小莫。他安排了几个实际上不存在的讲话稿，故意说了些暗示开除小莫的话刺激他，让他彻夜不眠地该材料，在晚宴时让莫站着等候。

莫的确是个等闲之辈。他今年23岁，本科毕业后考研没考上才出来找工作。在师兄介绍下来到县城的电力局工作——签合同第二天，师兄离职溜了，顺带着也不还莫借给他的3万块钱。

出身农村的莫，天然就带点儿自卑和错误的倔强。这两种特质，在现代职场都没啥用。

他在今天的年会开始前一刻，在厕所里撞翻了正在淋漓尽致的一位穿灰色西装的秃头大叔。极度窘迫的小莫丢下一句抱歉，飞快地逃离了卫生间。

回忆回忆着，莫看到无边无际的白云向他涌来。白云里，似乎有些仙子在飘，有长了一身筋肉的壮汉在搬运物资。

等他揉了揉眼一看，这可是在凌霄宝殿，不过那块牌子上写的是“凌霄宝殿电力供应（集团）有限公司2027年会”。那些仙子就是刚才那个美丽的女子，那些壮汉就是那个保安，汤局长穿着玉帝的装束，举着一杯“五粮琼浆玉液”。

晕晕乎乎间，莫走到了那席间，额头撞到了金阶。正局级玉帝瞪大了眼，两步走到跟前，大喝道：“你是哪里来的小子？！哦，你不过是给我放马的奴才，怎么不懂礼仪次序，擅自跑到席上来了！这是你配来的么？”

莫低头一看，自己穿着一件灰扑扑的马奴装扮，但衣服鼓囊囊的，里面却流露出光芒，甚至有些咯皮肤。他情不自禁撕开了这旧衣服，整个凌霄宝殿突然光芒夺目，在场的神仙发出咦、哦、啊等怪声。

再看时，莫一身金光灿灿，威风凛凛，手中拿着如意金箍棒。正局级玉皇大帝大怒，跳上桌子与他厮打，被莫一棒敲在地上，在天庭从义乌小商品市场进口的红毯上打滚。

一向憋憋屈曲窝窝囊囊的莫，大展神威，抖擞精神，把天兵保安、仙女主持人打得仓皇逃窜，最后更是横扫千军，把好好一桌宴席砸得稀巴烂。

“哈哈，请客不请老子，老子不请自来。看不起我，今天要拿你们好瞧！”

莫越打越精神，越捣越威风。他还唱起歌来：强者为尊应让我，英雄至此敢争先！

……

“莫老师吗，哎不好意思刚在接待领导。”

等莫从打上凌霄宝殿的美梦中醒来，面前是一个穿着白衬衣、短发、黑长裙的女孩，她的双眸就像是天上的星辰，她的笑容就像晨曦里初绽的花儿。

她就是小惠了，和小莫年龄相仿。她是这次年会会务组安排来机动、备用的工作人员。莫在前台一闹，小惠就要来负责接待这位看起来心情不太好的宾客了。

“小惠老师您好！”莫有些不自在，他说大闹天宫这一集没有这个戏份。

“太不好意思啦，今天电视台要在B厅录一个短片宣传咱们这个年会。咱们只好等一会儿了。”小惠一边说，一边从包里拿出个小面包，“您一定饿了，我去拿了点干粮来。”

这个小面包不是统一包装的廉价充饥食品，手工制作，当天现烤，里面包了芝士、德国香肠，单价在40元往上。家境不咋地的小莫平时可不敢随便消费这玩意儿。

拿着陌生女孩的小面包，莫的鼻子酸了酸，同时把心里那个想要对陌生人倾诉委屈的自己打了回去。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小惠说，她听说过小莫的故乡，那是个曾在互联网上火过几年的小镇，她曾去住过几天，很喜欢当地的气候和文化。

小莫说，他早就听说过会务组所在的希望市群星公司有着国内首屈一指的接待能力，公司实力是全球20强，让来自乡下的他很是羡慕。小惠轻轻地岔开话题，又聊起了两人的兴趣爱好，和喜欢看的电视剧……

直到两人把一时能想到的话题都聊得差不多了，B厅里面录视频的节目组还没结束。走廊里安静下来。

小莫突然问：“你有没有看过电影《低俗小说》？你记得那句台词吗，现在我们是不是正在经历尴尬的沉默？”

小惠会心一笑：“我当然看过。”

这片刻默契的安静，给予了小莫无限的憧憬和美好。

小莫来自农村，也不是那种寒门苦读定是要逆转几代人命运的狠人——他没有去偷抢瞎混，起码考上了县里的重点中学，然后以年级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一所岌岌无名的本科学校。毕业后一事无成，家里准备拿钱在农村给他说个神秘的媳妇儿。

当然，他也幻想过自己的精彩人生。当希望市的大老板，乃至王侯将相，开豪车，住豪宅，用戴满了名表的手臂抡圆了把坏人打飞……当然，他最大的幻想，还是以后能回到农村，在一个有黄桷树和葡萄藤的院子里，抱着一只小土狗，看着自己慢慢离开这个灰色的世界。

现实轻松消灭了幻想。参加工作后，小莫的幻想就是，每天夜里下班回家，点的外卖能在自己的眼皮支撑不住前送达。都市白领，不都是狗屁不如的活僵尸。

此刻，眼前这个有如天使般的女孩，降临在他落魄的时刻，若有若无的亲密，让他猛然感到，自己回到了青涩的中学时代——那时候，班上的女孩子对他温柔一点点，他便要幻想两人的孩子以后读文科还是理科——这种没意义的幻想的意义在于，当你有这种傻得可笑的幻想时，你就年轻了，不再走向衰老与麻木了，你他妈又活过来了，小子。

瞬间，他深情地望着自己的手——他总不敢深情地望着才认识半小时的陌生人小惠，那双灿若星辰的双目吧——也许人生并不总是一坨狗屎呢？也许这坨狗屎也能分解了埋到田里，然后长出粉色的大花瓣呢？

哎呀，美好的幻想总是要被打破，有可能是更美好的幻想来打破，也有可能是沉重且贼臭的现实。

“小惠，你在这儿啊，晚上回家吃饭吗？”

“啊，我肯定要回去啊，答应了妈妈的。今天秦教授也要过去。”

“行吧。你和秦教授订婚仪式日子定了么？”

说话的，便是被小莫在小便池前撞翻的秃头大叔。他是这次年会的主持人，希望市群星（集团）有限公司董事长，他的其他头衔比脑袋上的黑毛多。小惠是他的女儿，现任群星集团副总经理，博士学历，注册会计师，巴拉巴拉……

说这么多干嘛，她那个秃头爹和她，都和小莫的世界无关。后续的寒暄结束了，吃饭吃完了，会议结束了，出差回去了，人间的故事不都是这样屎头屎尾。

“你还是得活成一个狗屁不如的僵尸。

要么就像刚刚在梦里一样，掣开如意金箍棒，打他个地覆天也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