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长大以后有两件事特别注意:在豆腐摊停留和跟傻子开玩笑。她不在豆腐摊停留是因为小时候村里有个卖豆腐的,人又矮又黑,也没老婆,经常天还不亮就扯着一个破嗓子在街道上吆喝:豆腐……卖豆腐。那卖豆腐的见了她嘿嘿地笑,她有点怕他,就告诉了她妈妈。她妈妈于是利用了她的弱点,说,如果她淘气不听话的话,长大了就把她嫁给这个卖豆腐的。从那以后,她见到卖豆腐的都避着走。
村里还有个傻子,虽然傻,还是懂点人情世故。因为他力气大,秋天收割时经常被村里人叫去帮忙,他也不白帮,有的人家会给他钱,有的人家会请他吃饭。有一户人家是樱桃家的邻居,也请傻子干活,不过什么也不给,算是“白嫖”他的劳动力,干完活为了应付他就骗他说会给他娶媳妇。有一次,樱桃的邻居指着樱桃对傻子说等樱桃长大了要把樱桃嫁给他。那傻子听了之后就上心了,经常偷偷观察樱桃,还时不时在暗地里看着樱桃偷乐。有一次樱桃放学回家,在院子里脱校服,脱裤子的时候,解不开腰带,有点费劲,傻子刚好路过这里,竟然跑过来扒她裤子---实际上他是想帮她脱裤子。樱桃的妈妈看到这一幕之后吓坏了,赶紧把他赶走了。
樱桃给我讲这两个故事的时候,我们在一个卖热豆腐的小吃摊吃热豆腐,我打趣她:不要歧视卖豆腐的。然后我们都会心地笑起来。
疫情之后樱桃心思很乱,不怎么想工作,从深圳辞了职,一路北上去了几个城市,然后按照之前的约定,去成都见在网上聊了一年多的诗人。说到诗人,她眼里立即闪着一丝泪光。
“我们是两个平行的宇宙,不可能在一起。”她说。
五月份,和诗人见面之后,她到了拉萨,我们认识了,她说要给我讲讲她和诗人的故事。
樱桃有两个小酒窝,笑起来很甜美,像两颗成熟的樱桃。我和她计划吃完热豆腐,往拉鲁湿地的后门走,这个季节的拉鲁湿地,草木茂盛,风光秀丽,很值得一看。不过周一是湿地的休息日,正门锁着进不去,只能去走后门。
“我们在网上一起读书,一起看电影,一起讨论诗和生活。疫情以后,他失业了,他之前是北京一家出版社的古文编辑,突然之间就去送外卖,生活真的好残酷。我对他说,我们见一面吧,他同意了。他几年前在成都工作过,这次想回去看看,去成都也正好在我的计划中。”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我想从头了解她的故事。
“这个呀,说来就话长了。”樱桃起身,好像准备诉说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我和她走进了拉萨北郊的小巷子里,这条小巷子是去拉鲁湿地的捷径。这里生活着本地最朴实的居民,街道上垃圾车穿过,大红门里一个穿着睡衣的姑娘出来取快递,里面是朴素的小院子,晒着深色的衣服。巷子里充满着炒菜的香气。一切都是那么世俗。
“我们是在网上认识的。我先找的他。”樱桃接着说,“他诗写的很好,发在了网上个人空间里,我偶然看到他写的诗,读完,觉得灵魂一颤,原来世界上还有这样细腻的人,和我如此的相似。于是,我就给他发了私信,我们聊了起来。”
“网恋了是吧?”
“你好俗。”
“一般这种情况,发展到后面都是要网恋的。”
“你很懂的样子。看来没少网恋吧。”樱桃说。
“作为交换,我可以给你讲个我网恋的故事。”
“哈哈哈,洗耳恭听。”
“我在北京工作第二年,有点忍受不了孤独寂寞,就在网上加了一个女生的微信,那个女生在一个论坛里发了帖子,具体什么内容忘了,反正对方也是想找男朋友的。然后我们就聊了起来,从当下的日常生活到各自的故乡家庭,再到以后的打算,聊熟了就交换了各自的照片,照片里的她,是一个很乖巧的女孩。我感到很满意,和她卿卿我我起来,每天都讲些土味情话之类的。”我回忆着当时的情景。
“后来呢?”
“网恋当然要奔现啊。后来我就跟她约定见面了。”
“在北京?”
“是的,我们都在北京。当时电影院里正在热映《复仇者联盟》第三部,她喜欢这部电影,我就在网上买了票,约她一起出来看电影,我说,我们见了面,如果我喜欢她,会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吻她,然后我们就确定关系。”
“偷吻?”
“对。”
“你做了吗?”
“你听我说。到了约定的时间和地方,我们见面了,不过,她和照片上的人不太一样,虽然样子还可以,不过给人感觉有点邋遢。别人穿乞丐裤,很时尚,她穿着乞丐裤,就真的像一个乞丐。在一块坐着的时候,她还翘二郎腿。我对她的印象开始不好了,不过,我感觉她仍旧保持着我们网恋时的状态。”
“那你们去看电影了吗?”
“看了,还是看的4D的,那是我第一次看4D电影,座椅摇来晃去的,又是喷雾又是下雪,电光闪烁,感觉乱七八糟的。不过她看的津津有味。”
“结局呢?”
“看完电影,她一直跟着我,我们走到了地铁。我感觉她一直期待着我会对她说些什么或者做些什么,不过我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进了地铁站,我们方向相反。我说,以后还可以做朋友。她这才醒悟过来,说,不必了吧。然后在回去的路上把我微信删了。”
“渣男。她一直在期待你的吻。”
“感情的事不能勉强,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要尽早做了断。”我想尽快转移这段尴尬的回忆,“接着说你和诗人的故事吧。”
到拉鲁湿地的路还很远,我和樱桃在路口一张长椅上坐下来休息。阳光照在街道上,一切都显得很惬意。樱桃又滔滔不绝地说起了他和诗人的故事。
“他对我的私信感到很惊讶,他没想到那么遥远的地方还有一个女生喜欢他写的诗。他是敏感的,也是脆弱的,一开始和我聊天,他都是小心翼翼的。他快三十岁了,并没有女朋友。我们就像正常网恋的人那样,互道早安、晚安,讨论他写的诗歌和即将写的诗歌,讨论世俗生活和生命的深度。我当时也写点东西,写完也会拿给他看,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你们没想过见面?”
“想过啊,不过当时工作都很忙。我在深圳,他在北京,一南一北,相隔千里,一时并没有机会。不过我们开始视频了,这算是我们进一步的发展吧。”
“怎么样,他长得是你心中想象的样子吗?”
“我差点吓到。他很邋遢,没刮胡子,带着眼镜,像个老学究一样。”樱桃说。
“见到真人那样,是不是就不想跟他继续下去了?”
“我才没那么肤浅呢。我让他刮了胡子。他刮完胡子,像个害羞的高中生,人也明朗了很多。他是做古文编辑的,本来就有书生气。”
“是什么让你迷恋他?”
“我也说不清楚,或许是才华吧。”
樱桃拿出手机里保存的他写的诗的截图,我接过手机看着这些诗,怎么说呢,诗歌写的很细腻,也有些伤感颓废,能看出这个人的才气来。中国有很多这样的不知名的诗人,基本上都在苦闷地生活。
“我和他一样,我们是两个孤独的灵魂。”樱桃说。
“你迷恋他的才华,我好像懂,因为我初中的时候也写诗,也因此迷倒了我们班一个女生。不过结局并不好。”我有点害羞的说。
“说说。”樱桃对我的故事就像我对她的故事一样感兴趣。
“刚读初中的时候,我成绩是班上的第二名,是名副其实的好学生,那时作文写的也好,还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写诗。我写的那些诗,很快就在班里流传,当时班里有个女生性格开朗,是那种很强势的,很欣赏我的才华,在班里公开说喜欢我,并给我送情书和礼物。当然,我并没接受她,情书和礼物都退回去了。她并不放弃,竟然和她的几个朋友一起想办法来让我从了她。我觉得她打扰到了我的生活。”
“有女生追,这不挺好的吗?”
“你是女生,应该知道,被不喜欢的人追,只有烦恼。况且那时候我心有所属。”
“心有所属?”
“我喜欢我们班考第一的那个女生。”
“原来如此。”
“后来老师知道了这件事,把她叫过去教训了一顿。她哭着回来了。我当时看了有点心酸。之后,她就没有再来打扰我了。我有点内疚,很想去安慰一下她。”
“你是不是开始喜欢她了?”
“不是,老师知道这件事是因为我的‘告状 ’,我把这一切都告诉了老师,老师怕影响我学习,狠狠批评了她。”
“呃……我知道你现在为什么没有女朋友了。”
“强扭的瓜不甜。接着说你和诗人的故事吧。”我要尽快转移这段尴尬的回忆。
我和樱桃很快就走到了拉鲁湿地后门,我们正思考要从哪里进去的时候,一个人从树丛中的护栏里钻了出来,那里有个口,我们也从那个口里钻了进去。进去之后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湿地里是一望无际的芦苇荡和星罗棋布的湖沼,让人很想沉醉在里面。
“你们最终还是在成都见面了吧?”我问樱桃。
“是的。我们之前一直视频,一起读《古文观止》,一起看塔可夫斯基的《镜子》。他看完《镜子》后说,他要向生活更深处走去。我们之所以不能在一起,我觉得是因为我们太像了,像两面对着的镜子,里面照不出任何东西。”樱桃有点伤感。
“第一次见面对他是什么样的感觉?”
“有点忧郁,但很纯粹,穿着一个白衬衫,背着一个包,像一个中学生。”
“他对你是什么感觉?”
“最后我们分开的时候他对我说,我有很多面,每一面都很美,也很完整。”
“那你们可以名正言顺在一起了。”
“并没有。其实他一直觉得我不能完全理解他。”
“现实和虚拟的网络还是不同的。”
“我们吵架、和好、又吵架,一起在成都玩了几天,然后去了青城山徒步。”
“多像一对恋爱中的情侣啊。”
“不,我们无法靠近彼此。你不知道他思想有多丧,多复杂,那种发自内心深处的绝望让人害怕。而我,也有这方面的特质,我想这就是我们不能在一起的原因吧。”
“我还是无法理解。”我对樱桃说,“既然彼此喜欢对方,在现实中又见了面,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两条平行线是不会相交的。我们到了青城山,那边的山是连绵起伏的。我们并没有按照既定的道路上山,而是走了一条野路。上山的时候我们很开心,但走到无人之境我有点害怕了,那时候天渐渐变黑,他坚持要往上走。我们都很忐忑。你知道吗,那时候我最害怕的反而不是继续往前走,而是回头看,一回头就好像有种东西会把你吞噬。像我们这样的两个人,两个不要命走野路的人,怎么可能会在一起?”
“我似乎有点明白了。”
“你看娄烨的电影吗?”
“《苏州河》、《春风沉醉的夜晚》、《推拿》。”
“我和他的关系就像娄烨电影里的人物一样,所以我们不能在一起。”
“你害怕和他在一起?”
“不。我喜欢他。”
“你们下山了吗?”
“我们在山上走啊走,天越来越黑,路也越来越崎岖,我心里也越来越没底,感到很害怕。不过翻过那座山之后,我看到了几户人家和烟火,终于安下心来。我们路过一个空地,空地上长满了杂草,我们坐在草地上说着刚才有点可怕的经历,开起了玩笑。当时他建议走这条路的时候,我为什么会鬼使神差地连反对也没反对就跟着他一起呢?”
“是爱的力量吧?”
“怎么说呢,离开青城山之后,我们又一起去了阿坝州。在那里徒步,露营,爬雪山,经历了比青城山更危险的情景。那是一段刻骨铭心的日子。”
“你们彼此喜欢,但还是无法在一起?”
“对。”
“我暂时无法理解你和他这种伟大的爱情,不过我可以给你讲一段我之前的很俗的爱情。”
“你讲。”樱桃期待地看着我。
“几年以前,我在陕西支教,那时候支教前有教学培训,在培训课上,我认识了一个女孩。那女孩给我的感受是很知性,很成熟,也很善解人意。后来培训结束,我还和她保持着联系。她家也是陕西的,在另一个市。国庆节的时候,我去找了她,并向她表白了。”
“你很猛。”
“她没明确表示同意,但也没说不行。但我在她家的时候,发现了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就是她表现出来的样子并不是我之前看到那样很成熟很善解人意,好像故意让我了解她是一个很麻烦的女孩。”
“比如。”
“比如,她每天上下班都要她爸或者她哥哥接送。她在她的高中母校当语文老师,要知道,她家离学校走路也就十几分钟。她还说了一些事情让我觉得这个女生的事很多。”
“你去见了她的父母了?”
“并没有。国庆七天假期,我大概在那边呆了两三天,然后到西安玩了几天就回到支教的学校了。我们什么也没发生。”
“然后呢?”
“我感觉她还是挺在意我的,回去的路上她打电话让我注意安全,很奇怪的是,我表白之后我并不想和她在一起了,就不怎么主动了。后来却又发生了一件事。”
“什么事?”
“没想到她元旦的时候来找我了,那时我跟学生在操场上打乒乓球,她直接从班车上下来,到学校里来找我。我不知道她怎么找到这里的,从她家到我支教的这所小学,坐汽车要七八个小时,而且还要在县城转车。我在山里,汽车要在崎岖的道路走两个小时才能到。”
“她可能真的喜欢你。”
“我那时已经对她没有感觉了,就像普通朋友一样。我不能让她在学校里跟我一起住,那样对学生的影响也不好,然后我就把她安排到了学生的家里。”
“你有点不近人情。”
“不过在学生的家里,又发生了一件事。”
“什么事?”
“学生的父母都在外地打工,跟着爷爷奶奶一起生活,学生的奶奶很热心,要给她打水洗脚,我发现她竟然起身也不起身,由着学生的奶奶去打水过来给她洗脚。我并不理解。我们不应该那样对待老人。我当时就告诉她第二天去县城的班车经过这里的时间,让她早点回家。”
“她就这样回去了?”
“是。她回去以后我们就没怎么联系了,我有一年听说她结婚了,对象是她家乡那边的人。”
“有些女生实际上并非你想的那样。或许你们之中有些误会。”
“过去的事就过去吧。你和诗人去了阿坝之后呢?”我必须尽快转移话题。
我和樱桃在拉鲁湿地一个长椅上坐了下来。此时天朗气清,空气中有一种静谧,几条野狗在附近溜达,时不时叫几声。她继续说她的故事。
“我的故事也快结束了。我们看到了很多美景,他给我拍了很多照片,照片是他对我的诠释。不过后来这些照片都遗失了---手机坏了。我们回到成都就分开了。我们互删了微信,说谁都不要联系谁。他说让我记住他的话,说我有很多面,每一面都很美,也很完整。”
“听了你的故事,我突然想到了《霍乱时期的爱情》里面那个故事。”
“我还没看过,什么故事?”樱桃问。
“这个故事里的男主人公阿里萨追求女主人公费尔米纳,因为费尔米纳父亲不同意,他们一直用信交流,进入了热恋,然而,当阿里萨真正站在费尔米纳面前表白的时候,费尔米纳却对他说他们的一切都是幻觉,然后把信退给了阿里萨,也要求阿里萨返还她给他的信,然后嫁给了有名望的医生乌尔比诺。因失恋而痛苦不堪的阿里萨开始堕落,用寻花问柳来弥补爱情上的伤口。经历过半个多世纪以后,费尔米纳的丈夫乌尔比诺去世,一直没有结婚的阿里萨重新开始追求费尔米纳,并取得了成功。”
樱桃听了这个故事陷入了沉思。
“或许多年以后,你们会在一起。”我说。
“或许吧。”
樱桃倚在长椅上,阳光照在她的脸上,显得纯洁白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