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冬月,池塘是最没有看头的。
若塘边恰巧立着几株或粉、或白、或淡绿的红梅、白梅、绿萼梅尚还好些,若有若无的“暗香盈袖”,也算是颇得意境了;否则,春日里的一池碧水映着冬日里灰蒙蒙的天色,灵气全无,便如垂垂老妪的眸子,“昔日横波目,今为流泪泉”,透出的尽是灰败与颓色。
但这灰,更多的是来自水底遍布的水草,与残荷。
在江南初夏的 “莲叶何田田”过后,秋末,常有工人撑着仅容一两人的小船,深入河道、水塘,用铁爬犁一般的工具,来打捞沉睡在水面的枯荷。
茎、叶、莲蓬,一股脑捞上小船舱,堆得高高的、脏兮兮的一船“垃圾”,被一趟趟往返着扔到岸上。讲究点的,随后会装车运走;偷懒的,索性就这样堆在岸边,“零落成泥碾作尘”、“化作春泥更护花”了。
大煞风景吗?想来若黛玉姑娘在,一定要伶牙俐齿地狠狠讥诮一番。
《红楼梦》第四十回中,贾母带着刘姥姥逛大观园时,贾宝玉看到湖中飘着破败的荷花叶子,不满地随口说道:“这些破荷叶可恨,怎么还不叫人来拔去?”宝钗笑道:“今年这几日,何曾饶了这园子闲了一闲,天天逛,哪里还有叫人来收拾的工夫呢?”
黛玉道:“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宝玉道:“果然好句,以后咱们就别叫人拔去了。”
林姑娘的品味自然是非同一般的。然而倘若我在场,却定是要回上一句的:“姑娘有所不知,残荷久泡池中,待日久天长慢慢腐烂分解,极易影响这园内水质……”
瞧,就这就大家闺秀与红尘俗人的云泥之别。
但世间事却往往并非截然对立,非此即彼。摸爬滚打久了,也常常能找到不同事物间的“利益关联点”:
譬如这些被抛弃的残荷。昨日我绕湖散步时,在一个人迹罕至的小岛上,偶遇一大片“荷余垃圾”蜿蜒脚下,一眼望不到边,规模煞是壮观。
茎叶早已风化;唯独一只只饱满的莲蓬,在风干后,由最初的浓绿,被时光漂染成厚重的暗棕色——这是最纯正的“中国色”呀!俯身捡起一只莲蓬头,我大喜。
密密麻麻的莲蓬孔里,曾经住在其中的嫩嫩的莲子,早已随着季节的流逝而湮灭,留下了一个个精致的小“巢穴”,彼此挤挤挨挨、不规则地排列着,反倒让莲蓬的容颜格外生动起来。
这一只只大如成年男子拳头、小如秀气的绿壳鸡蛋一样的莲蓬散落在岸边的枯草里,目测起码有百余只——何等的暴殄天物啊!
我仔细地翻检着,要品相完好的、要干净雅致的……真真体会到了啥叫“挑花了眼”!蓦地,突然想起当年曾有一同事出差北京,在小店里偶遇这种风干的莲蓬头售卖,5元一只,宝贝一样一路捧回南京……哈哈哈,在冷冽的湖边,我差点笑出了声。
回家后,清洗、晒干,脱去了泥沙尘埃羁绊的莲蓬,越发显现出岁月的温润。
捡来树枝,修理成长短不一的光滑枝条,将莲蓬头用胶带细细地缠于枝干上。
我认真地打理着这一切,反复调整着莲蓬“插花”的高低层次。直到它被满意地置于房间一角时,心底的充盈与喜悦是难以形容的……
其实世间事大抵如此。很多时候你往往以为走到了尽头,殊不知换一种眼光、换一个思路,打破固有思维重新布局时,那种豁然开朗,绝处逢生的喜悦,非常人能够体会!
所谓“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