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味道所能联结的记忆
如果刚好一个人进城的话，袖子小姐会到越南料理店里面，点一份越式春卷扎肉伴酸菜冻檬粉，酸酸甜甜鲜而不辣的口感，仿佛一下子就回到了儿时夏日多雨的午后。味道所能联结的记忆，很多时候往往超乎我们的想象，并且那种发生是不容犹豫的，也许就在它跃上鼻翼的一瞬之间。
处于亚热带气候地区的广西故乡和越南接壤，饮食口感上也颇多相似，清淡新鲜，清爽顺口，酸，甜，辣。所以袖子小姐能够在越南料理中欣悦地捕捉到，那一丝微甘的柠檬凉意是香茅草在大风里飞扬，酥脆鲜香的春卷若是加上几片薄荷叶，便会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清爽香气犹如雨后春芽；锯齿状的芫荽叶子也称为越南香菜，不论是配生菜沙拉还是春卷，都能够平添一种野性却质朴的风味。
◎食物融合之越南料理在台湾
气味香浓而清凉的罗勒既有丁香的辛甜，又透出柠檬的鲜香回转。那总会让袖子小姐回忆起，在台湾的埔里小镇信义路上有家“爱娣越南河粉店”，曾经是交换生同学们每次游岛夜归、或者下山觅食的温馨去处。那位和蔼的越南籍老板娘应该就叫爱娣吧，黝黑笑容里总有一种朴素勤劳的美，一家小店也是充溢着香浓又热闹的人间烟火气。
每当南投的夜幕降临到中部山城小镇，一碗热乎乎的越南招牌牛肉河粉，正是食物对于人类最亲切的恩赐。罗勒，青柠檬汁，鱼露，红辣椒，它们纵身跃入牛河的汤汤水水热气里，奏响湄公河畔的一曲摇橹歌，欸乃之声从奥黛和斗笠帽子的遥远处隐隐传来。整个绿岛仿佛都沉醉在异国的酐畅淋漓之中，夏日就那样熟悉地贴近了。
后来她才知道，像那样的一道牛肉河粉是越南出了名的庶民料理，最美味的所在正是香浓的高汤汤底，可能需要以牛腩、牛骨、花椒、八角、香茅草、白胡椒粒等煲足8小时，最后出来的才是入口生香、曼妙无穷的牛肉清汤。牛河上桌时还会附上芫荽、罗勒、芽菜、青柠、辣椒酱等，这些都是带起牛河味道的香味源泉。
那时她更早知道的是罗勒的另一个名字，九层塔。在日月潭附近半山的暨南大学校园里，永远只有那么一家不定时出没的夜宵档，热心的老板娘会将带梗的新鲜叶子直接洒在刚炸好的鱿鱼圈上，装在纸袋子里面之后双手递给她，“啊这个要趁热吃喔！”她当时还曾一脸好奇地问，“所以这个叶子也能吃吗？”完全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啊，怪怪的好吗。
“对喔，有了九层塔啊，我们这个炸鱿鱼就会香很多了呢。”没想到，从此之后这竟成为袖子小姐毫无抵抗力的最爱啦。泛着热气和油滋的鱿鱼圈，将九层塔的香气软软地烘出来，香味浓郁清亮、柔韧又有夏天山林的活力，轻轻一拌就是热火朝天的快意人生。
这些亲民的台式花样吃法，不知是否受当地越佣的饮食习惯影响。要说起食物的融合，有时候比我们想象的要快和准。
◎ 等待一种妙不可言的未来
趁着越南冻檬粉还没有端上时，袖子小姐喝了几口青柠苏打水，便把白瓷餐具挪到了大理石桌的一边，静静地把书摊开来。没有完全被遮挡住的餐垫纸，还能瞥到“青悦·越南料理”的店名。这是位于成都中心区最时尚的远洋太古里，背后就是大慈寺的红墙青瓦梵钟。
纪德在《人间食粮》里面轻描淡写地说，“我生活在妙不可言的等待中，等待随便哪种未来。”也许正是因为袖子小姐怀着这种美好的等待，她这么想着，仿佛一切就有了可以解释得通的喜悦。
只因当置身于传统与现代的断裂交融处，她望着店门外的墙院，恰好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时间与空间的流转中，是什么样的机缘，让她刚好就坐在了这里呢？她只知道，1900多年前，南丝绸之路以成都为起点，连通缅印东南亚各国，互通珠玉、丝绸、药材、香料、食物等；1400多年前，大唐玄奘法师在旁边的大慈寺出家为僧，而后从长安去往印度取经，以《大唐西域记》记述游历诸国的山川、地邑、物产、习俗……
最古老的商业贸易和最盛大的参佛见闻，文化与食物的融合是息息相关的。但是它们能够影响的民生早已经历历演变，最后在袖子小姐眼前呈现的，就是这样一碗简单的越南米粉的情怀而已。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奇妙。物之所载，是为可敬。
◎ 后殖民的食物与爱情
等到旁座的对话音跌落入书面的鳞片云中，她才略微抬头，两位儒雅的法国情侣在进餐，并小声热烈地交谈着。这情景似曾相识，她好像在空气中嗅到了香港作家也斯在《后殖民食物与爱情》里的喟叹。
“是‘食物’，所以有味道；是‘爱情’，因此有各色人等谈情说爱。浪漫有之，冲突有之，当食物与爱情混为一谈，产生了甜蜜蜜的男女情事、酸酸涩涩的人事矛盾、人生中必然尝受到的挫败苦味，还有辛辣得叫人汗流浃背的不满控诉。一桌小说，原来是吃不完尝不尽的人生之体验。”
袖子小姐对此毫不怀疑，她当然知道，食物融合的进程、爱情开始和结束的态势，都是不受我们意志所控的。在这种纠缠和进化当中，越南料理受中法两国人的欢迎，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历史上越南曾长期是中国的藩属国，受中国文化的影响颇为深远，加上近代被法国殖民近百年，在料理风味上便类似于法餐和中餐的fusion料理。既有法式的优雅，又有中式的简约，但好就好在，它并没有失去自我，仍然活泼泼地保留着热带地区的自成一格。
来自大自然的独特恩赐，就包括盛产丰富的植物香草香料。所以也难怪，越南常用的食用香料大多都是新鲜香草，与泰国、印度、马来料理相比，极为注重“新鲜”体验。多为前面说过的罗勒、薄荷、香茅草、芫荽等，再加上风味独特的鱼露，就构成了色香味俱全的越南料理基础味型，在东南亚菜系中最为清淡、爽朗、顺口。
面对琳琅满目、可进可退的世界美食，你选择吃什么样的食物，也就代表了你有什么样的三观，正如爱情里面的两个人，步调的一致往往最重要。一个喜欢越南料理般丰富价值观的人，估计是没有办法接受从未跨出过土豆炖萝卜的人生。
◎ 最原始的生存法则，最深邃动人的美
法国人的青柠水添了又一杯时，袖子小姐已经把思绪又切换到了马格丽特·杜拉斯的《情人》，当她面对着食物的论题去思考爱情时，才忽然觉察到，那里面正是有法国人、中国人和越南人的最原始的生存法则，才堪为经典吧？
法属殖民地上的法国少女，在海上漂泊了很久的游轮靠到越南西贡的码头边，又是那样瓢泼而下的黏腻又湿热的下个没完的大雨，东方异域的空气里飘扬着的法餐味道，很明显混合了越南当地各种香料，它会像粘在晾不干的衣服上一样，晦暗地留在快乐或不快乐的各有苦处的人们肌肤表层。
“房间里有焦糖的气味侵入，还有炒花生的香味，中国菜汤的气味，烤肉香味，各种绿草的气息，茉莉的芳香，飞尘的气息，乳香的气息，烧炭发出的气味，这里炭火是装在篮子里的，炭火装在篮中沿街叫卖，所以城市的气味就是丛莽、森林中偏僻村庄发出的气息……”
所有的味道，都是杜拉斯的成长记忆里带有法国想象的越南味道。因此，对于杜拉斯自己或者那位法国少女而言，才是真实得具有熨贴效果的。但是对于另一个人，却又未必了。
袖子小姐在这时候抛出的疑惑是说，当我们老了，谁又能说得清，你在某个人的一生记忆里挥之不去的影子，到底是微妙的爱情，还是更加微妙的某种气味而已？你爱上的是某个人，还是仅仅是“爱情的想象”而已？
中国，越南，法国，台湾，食物，人生……袖子小姐似乎还没有完全理清今晚所遇种种之间的关系，然后点餐的料理就陆续上桌了。洒上甜辣劲爽的鱼露和辣椒酱，搅拌均匀的粉丝和酸萝卜丝们就会在舌尖上跳舞到天亮。
川中的夜太凉，适合吃麻辣的气候却禁不起太多酸甜。不过这也难怪，食物和人一样，最快活的姿态仍然是它原本的国度，原本的水土和气质；食物和人一样，都是需要慢慢地生活，一边调整一边适应。那些华美的背后，所有的融合或跨越，撕裂或生长，都是需要付出代价才能寻找到平衡的，“选择，并为选择负责，也就获得了自由。”
“恰恰在这种属于种族的荒诞的大智大勇之中，我发现有一种深邃的动人的美。”
2016/08 于成都（部分图片来源于网络）
原创作者/红袖（黄丽兰）
「松月轩」主人，华南师范大学文学硕士，台湾暨南大学硕士交换生，港台文学研究方向；中国传统香文化研究者，和香师，“闻香写作流”发起人、践行者，致力于人文素养美育传播；倡导一种因香韵而雅致平和、因读书而睿智通达的当代传统生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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