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九号下午六点十五分，高考的最后一场考试最终落下帷幕。那一声清脆的校园铃声，仿佛是某种仪式的结束符，也是一段青春时光的休止符。
赵阿姨站在人山人海的校门外，像一棵静默的树。街道两边的黄杨树排列成行，她就站在其中一棵树下，脚下那块略微隆起的地砖被她踩得有些磨光了。她垫着脚尖，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平衡，脖子探出一些，望向那紧闭的大门。
她脚下的水泥地面已经被这一天的阳光炙烤得发烫，即使现在阳光已偏西，热意仍不退。周围是密密麻麻的家长，有的站着，有的坐在小马扎上，还有人将伞撑开遮阳。空气仿佛被烤熟了，弥漫着人群的汗味、地面的尘土味，还有一丝雷雨将至的潮湿气息。
赵阿姨穿着一件素色短袖衬衣，灰色的棉布裤子在小腿处湿了一大片，粘在皮肤上，她时不时地挪一挪腿，想让布料和皮肤分离一会儿，但每次风一停，那种湿腻又立刻重新贴合。她手里拎着一个深绿色帆布袋，袋子边角已经磨毛了，里面装着一瓶刚从冰箱里取出的矿泉水，还有一把小扇子——她特地为女儿准备的，怕她出来的时候热、渴、不舒服，还有一把小伞。
她抬头看看天，又低头看手表，银色表盘在余光中反射着柔和的光。分针正好指在“3”上，6点15分，时间没错——也是她在心里一遍遍默念的那一刻。
“快出来了吧……”她嘴里念叨着，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天边的云。
大树下的影子在风中斑驳地跳动，远远近近的蝉鸣仿佛也疲倦了，只留下断断续续的声音，像在为即将来临的雨水做铺垫。天色在一点点地变，北边的天空仿佛被谁泼了一盆墨水，乌云像翻涌的海浪，从远处缓缓压了过来。偶尔几只小鸟低飞而过，划出一条急促的弧线。
“要下雨了。”赵阿姨看着那片乌云，轻轻说道。
她不是对谁说话，而更像是对自己的心情下了一个注脚。她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情绪在胸口积压着——既像是焦虑的尾声，也像是即将释放的疲惫。
她回忆起上午，女儿从化学考场出来时的模样。那一脸的轻松和笑意，像是从山路上跳下来的小鹿。她兴奋地说那道实验题“撞题了”，和她前几天做的一道模拟题几乎一模一样。赵阿姨当时也笑了，可那份笑容背后，却藏着她这些月以来紧绷着的神经。
她始终不敢完全相信“轻松”两个字。女儿虽然一直是个懂事的孩子，可理科里她最怕物理，生物虽说不错，但谁能保证不会有闪失？尤其是这个六月，天气怪得很，上午还是三十七八度的烈日，下午却忽然转变。
她望着校门的方向，心跳得更密了些。身边的家长开始躁动，不少人已经站到最前沿，手里举着手机拍照或录像。有的家长喊着孩子的名字，有的则紧紧盯着门口，每多一秒都觉得自己在耗尽全身力气。
赵阿姨也往前凑了些，尽量不挡住别人视线。她站得笔直，眼睛像雷达一样扫过每一张从门里出来的脸。白衬衫、校服裤、牛仔裙、T恤衫，男孩女孩的脸上带着汗，也带着松懈，有的面色发亮，有的眉头紧皱，还有的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边走边讨论答案。
——还没看到她。
她的心微微往下沉了一寸，握着帆布袋的手更紧了一些。她记得女儿今天穿了白色短袖和蓝色牛仔裤，头发扎成了马尾，还在头绳上系了条浅绿色的小手绢，说是“幸运色”。
时间仿佛变慢了。周围的声音都像被包裹在棉花里，模模糊糊的，只有心跳“咚咚咚”地响。
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人群中显现出来——白T恤、蓝牛仔裤、马尾辫，还有那一抹浅绿，在肩头随风轻轻晃动。
赵阿姨瞪大眼睛，喉咙一热，喊了一声：“闺女！”
她的声音不大，可像是有某种心电感应，女儿顿了一下，立刻朝她这边看过来，眼神里亮了一下，随后笑着挥了挥手，快步跑了过来。
赵阿姨看到她那一瞬间，眼眶湿了。
她没哭，只是伸手摸了摸女儿的头发，又赶紧拉起她的手。
“热不热？渴不渴？妈给你带水了，小扇子也在包里。”她一连串地说，像是有太多话一瞬间想倾泻出来，声音都有点哽。
女儿咧嘴一笑，脸上挂着淡淡的汗，“妈，我考完了。”
这一句“我考完了”，就像一块石头轻轻落地，带动赵阿姨整个人松了一口气。她点点头，轻声说：“妈知道，你辛苦了。”
她将水递给女儿，又拿起扇子给她扇着，心疼地看着她的脸。
“最后一场考得怎么样？”她还是忍不住问。
“还行吧……有一题不太确定，其他都挺顺的。”女儿想了想，说着还摊开手扇风。
赵阿姨没再问。她忽然觉得那些细节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孩子平安地、完整地、如期地走出考场，像她人生一个新章节的起点。
远处，天色越发阴沉了。第一滴雨落下，砸在赵阿姨的手背上，冰凉、干净。她抬头望了望天空，又低头看看女儿。
“快走吧，估计要下大雨了。”
她们快步穿过人群，一边走，一边说着家常：“你中午吃的够不够啊？”“回去想吃啥？妈给你做。”“晚上咱不看书了，就看个电影，放松放松。”
雨开始大起来，淅淅沥沥，打在两人身上，赵阿姨拉开帆布袋，掏出伞，两人一同撑开——伞太小，雨太大，肩膀上还是湿了，但没有人抱怨。
路边的积水迅速汇聚成小流，天空像是被彻底打开的水龙头，而母女俩就在这突如其来的雨中，一步步走回生活的节奏里。
晚上，赵阿姨做了一桌子菜，有女儿最爱吃的红烧茄子、鸡蛋炒苦瓜、红烧肉。饭桌上，女儿吃得香，赵阿姨也吃得香。
窗外的雨下了一夜。
可那并不重要。对赵阿姨来说，这一夜的雨，洗掉了三年的焦虑与紧张，也为母女两人一同走进的夏天，揭开了真正的序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