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二,去的照常是外婆家。
吃罢午饭,大家搬出凳子,在屋前的那块空地上,围坐成一圈晒太阳。外婆把小圆桌也搬了出来,葵花籽、山核桃、杏仁、糖果、葡萄干,满满地摆了一桌。
天气很好,二月初旬的阳光,似乎已经有了几分早春的暖意。斜靠在墙壁的几只空荡荡的啤酒瓶,沐浴其中,瓶身折射出的一道道晃眼迷离的墨绿光束,泼洒在斑驳的树影间,晃晃的,像蓄满了一池流动的清水。几只麻雀在电线杆上不安分地跳来跳去,小声的啁啾,仿佛在互诉彼此的秘密心事儿,但也因此让人触摸不着它们确切的存在。
才一会儿,我就有了一种懒洋洋的惬意感。
我环顾四周,心里想着,大概每年的正月初二,我们都是以这样平淡美好的方式度过的吧。没有特别精彩的活动,没有繁华热闹的场地,内心却异样的安宁与笃定。
在我正对面不远处,邻居阿婆的女儿正在露天水池里洗碗筷。她戴着浅粉色的胶皮手套,一只只闪着白光的瓷碗,轻快利落地在她手中翻来覆去,时而发出“叮叮当当”的碰撞声,时而发出“吱嘎吱嘎”的摩擦声。在自来水的哗哗流淌中,附着在碗内的菜渍、油渍,顺服地滑落到池子里,随着污水进入了黑暗的下水道。水池间飞起的一团团泡沫,有的沾在了她前额的几缕发丝上,有的在半空中隐没消失了。她把洗净的碗一只只叠放在高高的青石板上,然后熟练地倒转过来,沥干残留在碗内的清水。
她端着一摞碗刚进屋,敞开的大门里,又走出来一个八旬老人,她就是那个被我从小唤作阿婆的人。她拎着一条切去了四分之一的青鱼干,踮起脚慢慢地将缠绕在鱼干一头的细绳,挂到屋檐下横架着的廊竿上。挂好鱼干后,阿婆也踩着碎步回屋里去了。
在这个方圆几里的村子里,他们,不是看着我长大的,就是与我一同长大的。
我把视线从阿婆身上折回来。几个长辈与自己从小熟识但许久不见的亲戚朋友,正你一句我一句地讨论着记忆中儿时的春节。在他们的回忆中,一个个暌违了几十年的细枝末节,带着发酵的悸动,赤裸裸地袒露在了大太阳底下。他们讲的故事,他们曾经的经历,作为局外人,我插不进话,只好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太阳底下晒着,吃个橘子吧,补补水分儿。”外婆从屋里走出来,把水果盘里一个黄澄澄的橘子塞进我的手里。橘子在太阳下晒得久了,也带上了淡淡的体温。
她自己则剥了一颗水果糖,含着。包裹硬糖的玻璃纸被随意扔在桌上,白花花的阳光下,竟有一种五彩斑斓的绚丽,就仿佛咫尺之间跳跃着一抹灵动的彩虹。记得小时候,我经常用这种玻璃糖纸叠千纸鹤,折纸飞机,做书签,但不知是什么时候起,这种糖纸就很少能见到了。
这时,隔壁嬷嬷提着一袋荠菜,一只空篮子,搬了矮凳,也坐到空地上来了。她把黑色塑料袋口敞开,荠菜一朵一朵挑出来,摘除黄叶,减去带泥的根部,理净后放入菜篮。荠菜绿油油得透着光,有些已经开出了小巧玲珑的花,兀自招展着。
“等下啊,你们带点荠菜回去,这野菜城里可不多见。”嬷嬷抬起胳膊揩了揩额头,笑意盈盈地对我爸妈说。
在这个村子里,每家每户都有自己的几亩田地,地里一年四季种着家常小菜。过路人若是渴了,恰好路过谁家的菜地,顺手挖一个胡萝卜解解渴,都是再正常不过的。而漫山遍野撬来的野荠菜,也常常是邻里之间你一篮我一篮共同享用的。
傍晚回去的时候,一屉团圆果,一袋洗净的荠菜,几瓶自家腌制的咸菜,田里割下的小青菜,塞满了汽车的后备箱。
当车子驶过村口的拐弯处,我摇下车窗,绚烂的霞光中,安静的村庄弥散着淡淡的蓝紫色的雾气。这雾气,是烟花绽放后悬浮于空中的火药儿小颗粒,是屋顶烟囱中袅袅升起的炊烟,是阳光淡去后习惯性留下的暖暖余温。
而此时,池塘边,一个老人坐在青石板上,佝偻着腰,洗着一颗白菜,几片菜叶飘荡在水面上;一个小孩穿着新夹袄,一路放着鞭炮远去,身后还紧紧跟着一条大黄狗,摇头晃脑,汪汪叫着。
2017.2.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