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您说读书真的有意义吗?” 小伙子背着个巨大的登山包,在山路上满头大汗地走着,紧跟着他又抱怨道:“这山里的人,之前世世代代也没读书,不一样过日子?我觉得送书给他们,纯粹是咱们这些志愿者自我感动......”
教授听到了小伙子在身后的嘀咕,没说话,他戴着遮阳帽,肩上也背着一个大包,眼下这段山路陡峭,车开不上来,只能靠人力把书籍送到山顶的村子里,两人又走了几十米,教授开口了:“年轻人,读书很有必要,因为文字能给人根本性的指向。”
小伙子虽然年轻,但体力远不及教授,他把遮阳帽摘下来扇了扇风,咧嘴:“您说说,啥叫根本性的指向?”
教授继续迈步走着:“美国有个哲学家,叫丹尼特,他曾经讲过一个有趣的故事,说在这世界某个地方的监狱里,有一个性情古怪的狱卒,他特别喜欢捉弄自己的犯人,每当深夜大家都睡着之际,这个狱卒就会把每个人的牢门都偷偷打开,然后,等到犯人们睡醒之前,再又把牢门锁上,以故意制造一种你们这些犯人本来可以得到自由,但你们却愚蠢地睡着了,所以还依然被关在这的遗憾,进而让犯人们被懊悔折磨。”
小伙子把帽子戴上,撇嘴:“啧,这个狱卒好变态,不过,如果这些犯人在事后知情的话,肯定会懊悔的吧?”
教授笑了:“然而,丹尼特认为犯人们不该懊悔,我也同意他。”
小伙子:“为什么?”
“因为当犯人们睡着的时候,他们对牢门被打开了这个事实一无所知,所以他们并没有被置于那种可以获得自由的因果背景之中,对于他们的感知来说,因是不存在的,自然也不需要为错误的果而悔恨。” 教授说到这,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反过来讲,一个人如果想要做出明智的选择,就要让自己置于清晰的因果背景之中,明确地了解自己的行为会在当下指向怎样的结果,但事实上,一个人在很多种情况下会被排除在因果背景之外进而犯蠢...”
小伙子凑近了问:“什么情况下人会被排除在因果背景之外?”
教授:“这个人可能因为睡着了或晕倒了而无法感知外界,也可能因为被人蒙蔽和误导而失去判断依据,还有一种很常见的情况,那就是他不阅读,难以理解抽象概念,更无法以抽象概念为基础进行推理,对于这些人来说,因果背景同样消失了。”
小伙子耸肩摊手,挑起一侧眉毛:“为什么?为什么不阅读因果背景就消失了?”
教授紧了紧背包,继续向上走着:“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类学现象,曾经有个俄国学者,名叫亚历山大·罗曼诺维奇·卢里亚,1931年,他在考察过程中和一位从不使用文字的农民有过一段对话,是关于熊的。”
小伙子:“嗯嗯,您接着说。”
教授:“俄国学者就问这位农民,在遥远且下雪的北方,所有的熊都是白色的,新地岛位于遥远的北方并总是下雪,所以那里的熊是什么颜色?”
小伙子:“白色呗。”
教授:“然而,那位农民却说他不知道。”
小伙子又忍不住耸肩摊手:“这有啥不知道的?!前提都这么清楚了!”
教授抬手打断小伙子,示意让他等自己把话说完:“那位俄国学者又把刚才的信息重复了一边,并再次询问新地岛的熊是什么颜色,农民依然说他不知道,并且表示他曾经见过黑色的熊,可没见过其他颜色的,每个地方都有当地的动物,如果那的熊是白的,那就是白的,如果是黄的,那就是黄的。”
小伙子表情困惑地沉默了。
“当这位俄国学者最后一次询问这位农民,新地岛的熊是什么颜色时,这位农民终于说出了意味深长的那句话,他说他们只聊见过的东西,不聊没见过的东西。” 说到这,教授转头看着小伙子,表情严肃:“事实上,这位不识字的农民直白地说出了其本人的思维习惯,那就是他们往往只谈论自己感官范围之内的事物,而不习惯依赖看不见摸不着的抽象概念进行推理,这种思维习惯恰恰是单纯地使用口语却不做阅读导致的。”
小伙子紧走了两步,挡在教授前边:“为什么?为什么呢?为什么单纯地使用口语就会让人难以理解抽象概念?”
教授绕开小伙子,继续往山上走:“因为人的大脑是非常耗能的,所以它倾向于用省力的方式运转,口语的本质是空气震动,转瞬即逝,无法留存,所以它描述的东西最好是即时的,最好是那种人的感官能马上接触到的事实,这样目的和手段才匹配,如果想通过口语描述看不见摸不着的复杂抽象概念,人就需要凭空记忆并演绎那些内容,而这是很消耗脑力的,人类的习惯不倾向于这么做。”
小伙子赶紧跟了上来:“我还是不明白您的意思......”
教授:“577乘以356等于多少?别用计算器,口算告诉我结果。”
小伙子满头是汗,结巴起来:“这...这...我......”
教授笑了:“算不出来吧?想口算就得出结果,你需要凭空记住很多位数字,并对其运算才行,但现在如果你找张纸,用笔列出竖式来一步一步地算,最后得出结果就不难,因为你用符号联想代替了凭空记忆,这样理解复杂问题的难度就大大降低了。”
小伙子想了想,还真是...!教授继续往山上走:“阿拉伯数字是一套符号联想系统,文字也是一套符号联想系统,当人们使用这个系统时,就能释放大脑的内存,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复杂抽象概念,就能够被更好的理解。”
“您能举几个例子吗?”
“当然可以。”教授一边走,一边指着山路上的风景说:“你看,我可以指着一棵树说这是一棵树,指着一块石头说这是一块石头,但我要指着什么东西说这是社会主义呢?我又该指着什么东西说这是新民主主义革命?”
小伙子捏着下巴想了想,说:“是啊,这些都是抽象概念,看不见摸不着,没法指给人看。”
教授:“你说到点子上了,一个人想要理解这些抽象概念,往往需要从很多事情和现象中去提取共性,然后再对其总结和感受,这样才能将之理解,但是承载这抽象概念的事情和现象,往往都在人的感官范围以外,它们有些发生在过去的历史中,有些发生在世界的另一边,想单纯地靠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就理解这复杂而庞大的抽象概念,几乎不可能。”
小伙子:“所以,我们可以靠读书来理解这些概念,对不对?”
教授继续走着,点了一下头:“嗯,当一个人阅读的时候,那些宏大的,抽象的,无法被我们用五官感知到的概念才逐渐在头脑中清晰起来,大到社会主义、改革开放、市场经济、一国两制,小到集体评优、社区精神、节日促销、春节档期,这些概念一直无形地弥漫在我们身边,影响甚至支配着我们的日常生活,如果我们不阅读,对这些仿佛背景音乐似的抽象概念就会认识不足,甚至完全意识不到其存在,自然也就无法将自己置于种种因果背景之中,在这种情况下,人再想做出明智的选择,就很难了。”
当教授说到这的时候,山顶的村庄已经在远方渐渐浮现,人们已经在村口朝两人使劲招手。
教授一边冲对方挥手,一边对身边的小伙子说:“在中国革命的早期,宣传人员发现一个现象,那就是由于当时没有普及教育,农民中的文盲率非常高,十个人里九个不能读报,而文盲的一个典型特点就在于只会着眼于眼前利益,按照直接经验办事,但实际情况往往是很复杂的,局部最优解未必是全局最优解,长远目标与短期利益在方向上可能并不一致,甚至完全相反,如果在山林中没有远方的参照,而仅仅是一味地选择好走的路,其结果只能是在幽暗中久久徘徊。”
小伙子也招起手来:“教授,我想我明白了,让人置于抽象的因果背景之中,并给予大尺度根本性的指向,这就是读书的意义。”
当师生两人把背包卸在村口,和村支书紧紧握手时,村里的一个小姑娘走过来问:“你们离开时,能找到走出大山的方向吗?”
“我们能找到啊。” 小伙子蹲下,从包里拿出一本书递到小姑娘手里,笑:“只要好好读书,将来你也一定能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