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凄神寒骨,独对孤灯,诵《诗经》以抒怀。读至:“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永不伤”,翻译成现代汉语,大意就是:我登上那高高的山冈,马儿啊累的变了样;把酒杯斟得满满,我借酒浇愁忘却了忧伤。读诗,读这诗歌王国里的第一位饮者的咏叹,真想拎上一坛酒,走在古道上,行在西风里,去山冈之上,和他,席地而坐,无语对饮。
于是想起了酒。
真名士饮酒,酒香浓浓,酝酿的是真人格;酒气淡淡,挥洒的是真性情。
五柳先生喝酒,你是可以伴在左右的。看他提一旧竹篮,悠然踱至田间,弯腰,摘豆,在夕阳的余辉中,提一篮子好心情回家,倚在门边,剥豆。豆荚绿绿醉人眼,豆子绿绿暖人心。两根手指,一掰,一捏,圆滚滚的豆子从豆荚里探出来,在缺了边的白瓷碗里跳几跳,伏住不动了。先生就一边温着酒,一边炒着豆,豆香和酒香就在草屋里弥漫开来。逾时,酒热,豆熟,于门前置一桌、一凳,先生自斟自饮,斜晖脉脉,远山幽幽,先生醉意朦胧……
东坡先生喝酒,你是可以和他共饮的。一轮明月,几杵疏钟,满院竹影,先生与二三好友,闲庭信步,酒兴乃发,于是置酒庭下,干杯,震落了竹叶上的露珠;笑谈,惊走了树梢头的乌鹊。先生似醉,举杯,慨然长叹:几时归去,做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你微笑,为先生斟酒,你知道,要做闲人的先生,却没有虚度光阴,也没有失意徘徊,他写诗、撰文、修堤、访苦……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风雨沉浮,身在万物之中,心在万物之上。喝吧,酒至酣处,壶倒,酒漫,醉倒了宋词半壁江山。
而太白先生喝酒,你却只能远远的守望。他把孤独入酒,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他把愁绪入酒,借酒浇愁愁更愁;他把壮志入酒,金樽盈盈对月,饮不尽人生得意之情怀;他把豪情入酒,仰天大笑,挥袖出门,留一只空酒坛,在墙角摇曳颤动……
我更欣赏的,是如此之人,饮如此之酒。
你看稼轩先生醉里挑灯看剑,于是你,胸胆开张,愤恨不平,为壮志难酬的诗人;
你看希文先生边塞军中浊酒一杯,怆然涕下,于是你,忧心如焚,恨无报国之力;
你看荆轲在易水河畔,酒酣辞行,仗剑而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于是你,悲从心来,壮向胆生。
千古英雄人物,于杯盏之间,喝出的是千古风流,我想,非有忧国忧民之心,岂有慷慨悲歌之态?又岂有痛快淋漓之愿?
我最渴望的,是能与庐陵太守共饮同醉。
那是秋高气爽时节吧,我们在山涧小溪旁,参差就坐,山肴野蔌,杂然前陈,酒香四溢,沁人心脾。开场没有祝辞,座次不分尊卑,我们起坐喧哗,把欢乐撞向山崖,我们觥筹交错,将醉意倾入清泉。座中老者,笑意盈盈,他是我们当中的一员,他,酒量不大,酒兴却高,敬酒固然一饮而尽,罚酒也决不忸怩推辞,他,许是醉了。但我知道,醉翁之醉,不是酒醉,而是心醉。你看,风景如诗,游人如织,这,就是太守治下的滁州啊!太守的心,很大,大过滁州;太守的脚,不大,却实实地印在滁州的每一寸土地上。我读懂了他的醉,也读懂了他的笑了。我和他又重重地干了一杯,杯中之酒洒去一半,又有何妨?
酒,就是酒。就是那种属于男人的饮料。所以:
屈原,要喝就喝吧,世人皆醉,唯我独醒,只要心是醒的,又何惧醉卧汨罗江畔?
嵇康,要喝就喝吧,在醒与醉之间张扬个性,又何必装醉佯狂?
李白,要喝就喝吧,天生我材必有用,又何需借酒浇愁?
陆游,要喝就喝吧,只要真心爱过,再见红酥小手,又何苦痛悔断肠?
冬夜苦长,寒意渐浓,我放下诗经,搓搓手,想:是不是,起身去,烫一壶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