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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言堂双月征文之局外者
今天的你一样早上七点五十分出门,成为早餐店排队的第五个客人。老板娘举起锅铲热情招呼:美女要上班啦!却还是把你点的培根汉堡蛋先给了后面的学生,她开口闭口不好意思我又忘了,你也开口闭口没关系,我可以等。
八点零五分,你依旧站在早餐店门口,也依旧是排队中的第五个客人,生理期的痛让你几乎直不起身,你想转移注意力,于是拿出手机看看新闻,一边等她重做一份。平常摆满肉松干酪鲔鱼总汇火腿双蛋沙拉等三明治的铝桌,今天有两支五色旗帜插在上面,还有 “香火永昌” “合境平安”祝词贴在一边,最显目的要数那张从屋檐垂挂下来的红色布帘:“热烈欢迎妈祖圣驾”,说到这里你告诉我,你当时就感觉到了,今天会和这辈子的其它天都不同。
你说你是一个没有宗教信仰的人,不对,你想了想又说,可能是因为你曾经什么都信,你也走进过庙里,学人家拿香,跪在柔软的红色拜垫上,心里默念你的地址和出生日期,接着一连说出好几个愿望,再主动送上好几年寿命,却不知道眼前这位神明尊姓大名;你也会坐在教堂的木制长椅,给自己取一个好听的洗礼后的名字,在平安夜时为邻里孤单老人唱圣歌祈福,因为你听说做这些事可以让心变得清静。后来你总算搞清楚了中西方神明的职务分配,想要疗伤就去教堂,有愿要许就去庙里,当时你还想,这样比起来,我们中国的神明可是比外国的厉害多了啊。于是你在大考前去拜城隍爷,不过收了你不少好处的城隍爷非但没有帮你,考试的第三天还因为食物中毒,你在医院度过了整整一天。事后你只好又去找了耶稣安慰,你把头埋得很低,双手交握在胸前,想着想着就哭出来了,你以为神父走过来是想来开导你,他会告诉你上帝一直站在你身边,陪伴你、引导你,可他只是请你将音量放低。当然你也没有要对任何信仰不敬的意思,你只是很早就知道没有人能够真正帮到你,你说这世界就是一块巨大的沼泽,沼泽的表面可能是绿油油的水草,上面有蝴蝶在飞,或是几块可供踩踏的泥地,那些泥地让你觉得很安心。
后来你认为信仰就是那块泥地,而教义就是水草,它不是像沙漠或是深渊让人不敢靠近,而是给人一种即使走上去了也没关系,反正会有人撑住的错觉。于是没有人在这块沼泽上是一脚踩空的,每个人都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慢慢陷进去,陷到冰凉又黏腻的厚泥里。你开始控制不了双腿,无法自己决定要走得快一点,或是停下来休息;接着是腰,泥水温温吞吞地推着你,朝那条你不想去的地方、不想再重复一遍的路上前进;然后是你的手臂,你再也抓不住自己渴望的东西了,哪怕只是一根想要用来画画的铅笔,它们就在你周围,载浮载沉,近到目光一碰就能碰到,可你却举不起手提起任何一样东西。沼泽的真相原来是这样的,是一旦发现自己动弹不得了,不论谁来拉都没有用的,因为若是有人拉住你,自己也会往下沉溺。最后你的胸口、脖子也沦陷了,你被压得难以呼吸,并且无法转头看看自己来时的路,也不见那些欠你一句道歉的人了。
说到这里,我听到你吞下唾沫的声音,周围似乎有很多水在流动,水流和你吞下的唾沫一起沿着电话线散开,晕到了我这里,口气湿得像是你真的身处于一片沼泽地。你说你是到今天才知道这世界不只是一块巨大的沼泽,它是有肉眼看不见、实则深不见底的裂缝的,当你已经适应这样的世界,认为一切都不会更糟了以后,裂缝却突然张开,而你也只能掉下去了。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你拿到了重做给你的早餐,虽然蛋是半熟的,奶茶也没有去冰,但是能赶上八点二十四分的那班捷运已经是万幸了。
离开前你听到老板娘和客人在讨论妈祖绕境,这可是每年最大的事,而你也期待看见外婆再抱着你,抱着你从拥挤的人群当中奔向妈祖的轿子前,她会跪下来请求轿子越过你们的身体,经过头顶时,妈祖用轿底代替祂的手轻抚你,保佑你平平安安的,保佑你会在风调雨顺的日子里毫无障碍地前行。那些拿着钉棒在敲打自己的乩童,他们像吃了药似的狂甩着头,背和脸的鲜血一道一道地流,他们大步向前、神气十足,以没有痛觉来证明他们正在替神代言。还有围在轿边哭红眼睛的人群,他们对着轿座上的妈祖感叹命运有多不公平,求祂帮帮不会说话的小孩,帮帮寿气将尽的老人,帮帮久未降霖的土地,或者帮帮自己。这些事情你都历历在目,但是外婆的胸脯贴在你脸上的湿气、垂在你眼前的白发,和她一手护着你的头,另一手按在地上不断对妈祖磕头的画面你记得最清。小时候你认为那份祝福是妈祖给你的,长大之后你知道了,这些都是外婆给的。
你提过早餐拧着肚皮,几段小跑加上两次八十秒的小绿人,终于赶上了八点二十四分那班板南线捷运。列车门关闭,味道彻底封死了,萝卜糕铁板面加辣的蛋饼,古龙水发香剂腋下的汗液。你找到一根铁柱的缝隙抓了上去,湿漉漉的就当作是刚消毒的酒精。车长正在广播,请某车厢穿着黄衣服的小孩不要偷吃东西,手机荧幕里聊的都是妈祖绕境,还有新上任的教皇拥有美国籍,脸书像是算好了日子,主动跳出清凉无感的卫生棉文宣。一直抵在你身前的后背包还在往后退,背包上的拉链不断刮疼你的手臂,你不得不放开抓住栏杆的手,手表勾住了左边男人的耳机线,你甩手往后退,又把后方阿姨的遮阳帽顶掉了,你左一声不好意思、右一句抱歉借过,每一次移动都让下腹痛得冷汗连连,再经过两次弯腰、三次侧身,才终于钻出滑手机听音乐看平板的男男女女们,前方空无一人的深蓝色博爱座像极了沙漠中的绿泉。
你说你不是没有犹豫过的,更不是没有看过周围是否有比你更需要一个座位的人,很早前你就明确知道 “痛” 这件事情是不对的,痛会影响到别人,痛也会给人一种装模作样的感觉。装模作样是你那位老师说的,当时有没有比现在疼呢,你已经无从比较了,至少你现在还能站着、还能走动,可那时你连一个最简单的算数问题都答不上来了。留着男生头、身材矮小的老师声音却很雄厚,不需要麦克风也能让全班听见她在说什么。你像现在这样捂着肚子,她说再装就要罚你上台念诵整页的课文了,手腕上的佛珠随着她指向你的手腕摇晃,哒哒哒碰撞地发出脆响。三乘二等于多少呢,三乘二等于多少呢,三乘二究竟等于多少呢,你明明背了整整一夜,当时却回答错了,是错了还是没有回答,你说你是真的不记得了,只记得天花板上写着3,地板画了一个2,3跟2在你眼前不停东倒西歪地转,转了几圈之后它们竟然颠倒过来了。后来医生说你是急性盲肠炎,而老师和同学都说你是假装的,“许方妍,装病鬼”,你的绰号就是这么来的。
你身边的水流好像停了,偶尔朦胧的回音听不清楚是外头的车声还是叹息,后来老师经常点名要你回答问题,她会说,来,我们看看今天装病鬼有没有装病,可要是你回答完美,她会认为你是偷看了桌底下的答案,其他同学也会觉得很无趣;要是你回答不出来,她会让你罚站一整堂课,预先念诵那些她还没有教到的课文。你有时候觉得她是在乎你的,否则不会什么事都想到你,作业先检查你的,作文先批改你的,抽背也最先念到你;久而久之,你被她塑造成班上的开心果,只要她一喊到你的名字,全班都会乐个不停。你常常想,错的一定是你,她做这么多都是为了让你自己反省。于是你尽量配合老师,就像妈妈说的,老师怎么可能会不对呢,老师一定是为你好才这么说的,为什么别的同学都不会被骂呢,你是不是应该要检讨一下自己。
每当你感觉到痛,脑海都会再次闪过老师的身影,闪过摇晃在她白皙手腕上的刺眼的、紫色的圆珠子。包括那次大考也是,如果你没有食物中毒,现在是不是能有更好的文凭,为什么别人都没事,为什么只有你,为什么都是你?她不一定每次都会出言教训,有时候只是站在那里,然后 “你又在装了。” 这句话就会冒出来了,跟着哒哒哒哒串珠甩动的声音,你能想象她的手指快速拨动算盘,两分钟内就能算出你今天做错了多少件事情。她对你说过好多次,好多次,你每次都感觉自己要被杀死了,然后你会深呼吸——深呼吸——深呼吸,几次后你就会发现自己怎么又来了,怎么又不坚强了,老师说的不无道理,这么多人,为什么就你有问题。你想和她说一句对不起,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教你的那些你还不全懂,而且这么多的痛,你也不是每一次都能忍受。
总之你已经不知道如何能够不再犯错了,你说。你每次问外婆,她都会炒上一盘油亮的五花肉,盛上满满一碗饭对你说,呷饭,呷卡饱饱的,烦恼就不会有那么多,要是还没有用,就念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会帮你。你也问妈妈,怎么样才能成为老师眼中的好学生呢,妈妈说女儿就是那么笨,她能有什么办法呢。接着妈妈会从手腕取下她的紫晶串珠,盘坐在地垫上开始转珠打坐,你没注意她这个习惯是什么时候养成的,还有那串珠子和老师手上的怎么那么相似呢。那段时间无论你走到哪条街,到处是穿着紫色衣服的人,他们成群结队,大筹大办宗教活动。老师是其中一个小组的召集人,在家长会上发起优先入场能亲眼见到师父的优惠,入会费先缴五千,一瓶师父加持过的矿泉水五百元,一次一箱,不能零售,买的是师父的祝福,买的也是老师对孩子的照顾;可即便如此也没有用,因为全班的同学家长都参加了,等于你家还是垫底的那个。
原本在供桌上的观音像已经被移走了,取而代之的只是一张小小的照片,里面一名瘦小的男人,你说他脖子戴的,手上串的,衣服穿的,全都是紫色的。他双手举高梳着油头,面色红润,咧着嘴开心笑着。照片旁的迷你莲花座也是紫色的。“我要是能买得起再大一点的,老师说不定也会对你好一点。”妈妈当时是这么说的,她拿着佛珠的手指着那个莲花台,你知道光买下那些水对家里来说已经是笔不小的数字了,但你也知道,就算加上这个莲花台,仍然远远不够。这名老师从国小三年级一直教你到六年级,而你和妈妈便是她在班级和家长会中最常叫到的人。老师说你们家业力太深,所以福报才不够,小孩不聪明,大人的事业也成不了气候。于是你妈妈更卖力花钱,拉了不少亲朋好友,每周三跟着老师与师父聚会,买福报买安心买莲花买佛串买老师的一句你孩子进步了。慢慢的,外婆的老人年金都变成躺在供桌下的一箱一箱水,逢年过节亲戚也不再邀约了;可终于你家再不是垫底的那个,毕业时老师在你的操行成绩打上61分,也算及格,她不再喊你装病鬼了;原来除了外婆的五花肉,其它什么都是可以用钱买来的。
不过当时就算你有钱,也无法买来20分钟的博爱座位,毕竟捷运里是少数能将道德感取代金钱的社会,坐的不只是道德,坐的也是良心。你说在这里,搭乘手扶梯时站位靠右边,走位靠左边,大家付的是一样的钱,享受一样的待遇,没有贵宾礼遇,无法快速通关,时间一到车门就会关闭;因此在车厢中,大家只会用最直接的道德观来判断一个人。
亚东医院站上来好几个早晨看诊的人,你想要起来的,真的,可是痛得一弯腰又坐下去了。你的声音沉了,说那时又听见老师的佛珠在响了,她说你就不能再忍忍吗?你妈妈也站在那,拨动她手里的佛珠附和,为什么总是要给人家添麻烦呢?她们在车厢几十个陌生人面前对你数落。接着座位前的人群都让开了,走来一个四肢干瘦却看上去灵活的老头,两个阿姨紧随他身后,看起来不像认识的。你说你不想重复了,反正说得不是很好听,周围有年轻人偷偷举起手机,越来越多,大家都想为上班前的焦虑找到一个出口,而你很自然又变成他们的开心果。你还是站起来了,弓着腰不停对那些说你没家教的字眼道歉,你没有说理由,因为理由只会是装模作样的借口。腹里的血块在你起身时似乎也撑不住了,一窝蜂涌了出来。你提早在龙山寺站下了车,或者说你是被人群挤出去的,妈祖就要来了,捷运站里的喧闹不绝于耳,几个中学生跟在你身后,手机还在对准,你绕到一个柱子后面停下来翻包包,刻意让他们先走。
你没有随人流,而是跟着指示选择最接近四号出口的厕所,你说只要回头赶上五十分的捷运就不会迟到的。跟着指标你才发现这间是个无障碍厕所,专给残障人士使用,里面只有一个大间,附近几乎没有人经过,这时你也没有心思听广播,闷头就栽进去了。你先在洗手台吃下止痛药,再进到宽敞的单间里,血渗得很多,再慢几分钟可能就沾到裙子上了。你脱下裤子时还滴了两滴在马桶边缘,鲜红的、花似的炸开了。
说这些时你有些害羞,时快时慢的水流声又从电话那头出现了,我听见你在踩水,啪哒啪哒的。你说你羞耻到像躺在生物教室供人解剖研究,你明明还活着,他们却当着你的面嘲笑脏器长得七零八落,无视你的眼珠转啊转地在求救。后来你抽了两张卫生纸,把血擦了。你说擦了就没事了,什么事也不会有,爸妈离婚时你妈妈也是这么说的,反正他心都不在这了,你就当他没有来过,反正你就跟着我,以后什么事也不会有。你的声音在闷热的五月天显得格外颤抖,我第三次问,你在哪呢。
你问我有兄弟姐妹吗,我说有一个哥哥,你说我运气好,一定什么事情都有哥哥让着。你当年把爸爸让给了妹妹,说是让也真好笑,因为你根本没得选择,爸爸说那个妹妹还小,会更需要他,你妈妈和外婆会照顾好你的。你后来想想其实也没错,毕竟你都被五花肉和加持水养到这么大了,就像爸爸说的,我为这个家付出了那么多,也不算欠你们母女了。偶尔你还是会想起他,想到他和你说学校有什么事情可以打电话给他,他会带你去吃饭,介绍新妹妹给你认识,可是你从来也没打过,怕打扰到他的新家,他也没有带你去吃过饭,大概早就忘了你了。其实刚刚你本来想打的,但你又觉得,如果他能够帮到你,一开始他也不会走了。
你确认把坐垫和地上的血渍都清理干净后才按下冲水按钮,照它上面说的长按三秒钟,水面漂浮着一片深红,三秒后还是安静得没有引起任何波动;于是你又按了六秒,结果照旧。可你知道不能就这样走,这里是无障碍厕所,要是进来的人看见了,想要再换一间上得有多麻烦呢,说不定打扫的人看见了,还会调出摄影机看看到底是什么人这么没有卫生观念,而后他们会发现就是在捷运里面抢坐博爱座的那位,刚才那些人骂你的没有家教不懂礼数这些形容又一次妥妥贴上了。他们会把你的照片贴在捷运各个角落,新闻媒体还有话题网红会找到你,会采访你的家人、采访你的邻居、采访你小时候最好的朋友。说到这里你停了一下,笑着说还好你没有最好的朋友,不过他们还会找到那个老师,老师会告诉他们你从小就是问题学生,你妈妈被逼着向全国人民道歉,爸爸半掩家门,说几年前就和你家没有任何关系了;而外婆早就不记得你是谁了,不过她还记得要怎么煮五花肉,你想她大概会再煮一桌,搭配香肠煎鱼梅干扣肉什么的,再告诉你有什么事就多念阿弥陀佛,佛祖会保佑你的。
你念了,念了好几声阿弥陀佛,希望各路大神不管谁有空,都能来帮你修一下马桶。你打开水箱盖,把水球和控制扳手拨弄了几下也没有用,你只能离开隔间,到扫具间看看有没有水桶。你正要出去时厕所的灯却暗下来了,看来是感应的时间到了,不想让人在里面待太久,这你懂的,可是你怎么踏步和挥动双手也没有用。你打算先找到水桶,结果外门呯一声给关了,广播在这时候又响了,说是妈祖绕境,再半小时内就要抵达龙山寺了,避免人流堵塞所以要预先关闭四号五号出口,请所有人都往其它出口走。你跑到门口,门已经从外面锁上了,灯也是被关掉的。广播声太大,一直重复着,你敲了好几下门,没有用,等广播终于停下来,外面也一点动静都没有了,你甚至能听见出口方向的铁卷门刚好接触到地面的响声。
你找到马桶边的求助钮,按了一下,钮就掉下来了,这下子上午得请假了;可你还累积好多同事因为要出游而交代你完成的报表,连续两天你都在忙着别人的工作,替别人的业绩打报告,包括你自己的今天都是deadline了。谁让你业绩最差呢,所以你应该是最有空的。这是同事说的,她说的也没有错,谁让你这月业绩又是垫底呢。经理只是要你去陪王总应个酬,他说就是喝酒,就算你要献身,也要先看你这样子人家看得上吗。可你还是因为不会喝酒就拒绝了,哪怕你只是吃个麻油鸡,身上也会起满红疹,你说你不是怕痒怕痛,也不是怕去医院打针很麻烦,只是怕王总看到你红肿的脸会感觉恶心罢了。早知道这样,那顿酒你喝不下也得喝,至少签约先到手了。总之你原想着上午弄完同事的,下午接着处理你的,再加两个小时的班怎么说都是能赶上明早会报的。你拿起手机又犹豫了,被关在捷运站厕所这种理由,老板会接受吗?你想了想,如果用生理假呢,一个月有一天,全年只要不满三天就不会扣薪,这是政府规定的,可是谁有真的用过,这不就是老板说把公司当自己家一样的道理吗。
你还是选择实话实说,但你不敢打电话,在群里at老板顺便和大家知会一声,出国的同事很快私讯你,说你在deadline这天请假也太不厚道了,你说你会到的,只是晚一点,等到公司了,你会优先处理她的报表的。群里大家都发出大笑的表情图,说你为了逃避开会装得还真像,这理由说得他们几乎都要信了。老板没有回话,不知道是看不到还是正在写资遣,可你也没有别的办法了。这时有个同事跳出来了,她的报表你前两天就已经做好给她了,当时她还夸你做得不错。她说你是不会打电话给捷运站,让他们来救你吗,这理由用得也太低级了。你恍然大悟,原来是可以这么做的,只是出去以后一定很丢脸吧。你打开手机手电筒,接了一大桶水,至少马桶要先清理干净了才能走。你说你真是笨死了,连电话都没有想到要打过。
马桶里的红比刚才的颜色更深了点,你不照它,它就是黑色的,没有一丝波纹,像泥,不像血。不过血跟泥其实没什么差别,它们都会生出无法对人诉说的痛苦,泥会把你不断往下扯,而血则是打着让你蜕变之名,一层层撕开你的肉,若你无法及时长出新的皮肤,就得忍着骨头被曝晒在烈阳和寒风底下的刺痛生活。说到蜕变,你说不知道是不是吃了太多五花肉,还是加持水的作用,反正国中时你是班上发育最早的,也是班里第一个穿上胸罩的女生,你妈妈还为此提醒过你,不要活成你爸新家的那种女人,她买了许多半截式的内衣,逼你穿在胸罩外面,把胸部压平,刚开始压到你喘不上气,久了也就习惯了;可是即使这样,与其他女生比起来,你身上的两块肉还是很明显的。
那时的老师是一个外表慈祥的老人,他说话慢慢的,很小声,胸口别着小型麦克风,衬衫总是烫得平平整整的。让你感到疼痛的第一摊血就是他带给你的,是他让你变成了大人:他喜欢在你擦黑板时站在你身后,很久,他说他可以教你如何变得更成熟,后来他太老了,没有成功,但他指间肥皂的味道也残留在你回忆里很久,每次洗手的时候你都会想起来,只是当时的细节又干净得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第二摊血是你的初恋带给你的,是他让你变成了女人:那间房间黑得就像这间无人在意的厕所,你痛得哭出来,血都沾在他衣服上了。他说你别扫兴了,其他人怎么都没喊过痛,那时你又想起说痛是不对的,于是渐渐安静了。事后那摊留在他衣服上的血,也一直在你的脑海中;原来成为女人后,要受到的痛会更多。后来你每个月都会尝到这种身为女人的痛,就算已经持续了好几年,你还是不太能忍受。你随身带着止痛药,血一流出来,你就知道要吃一颗;血一流出来,你就知道要装作无事发生,如此一来才不会成为让人扫兴的那个。你叹了口气,今天你又破功了。
止痛药开始发挥作用,你没有刚才那么痛了,一桶水接着一桶,好不容易把马桶里的血都冲掉了。你拿出手机先点进群里,老板只留下一句:尽快处理,回归岗位。除了你,其他21个同事都读了。你回了一声是,找到龙山寺捷运站的电话打了过去,其实你还是有点犹豫的,毕竟又得麻烦别人了,可如果你再出不去,连同事的工作都要被你耽误了。
接电话的女人一句稍等就把电话按掉了,两分钟的音乐声换成一道阴沉的男声,你说你被锁在四号出口的厕所,他也说稍等,第三次你又说,可对方说这里是总站,帮你转过去了。音乐还是同一首,你和第四个人说你被困住了,可是这个不归他们处理的,你再度被音乐吞没,跟着音乐哼着哼着,电话就被挂断了。
你说如果马上再打过去,对方一定会嫌你烦的,今天的他们一定特别忙吧,哪有时间来处理这种小事呢。你打算再等等,也许过一会儿打去就不会是同一个人接的了。你走到门边再尝试敲响几声,同样的没感觉到外面有人,广播还在播着,让大家尽快出站,不要都挤在站台里。你也想知道妈祖现在走到哪了,如果接电话的是妈祖,祂会不会来救你呢。你念了五十声的阿弥陀佛,再次拨打电话,接电话的是一开始的女人,你很快说出原委,请他们帮你开个门。她说四号出口很早就关上了,里面怎么可能还有人。旁边的人回了一句,不守规定的人多得去了。女人请你稍安勿躁,马上通报。你说了声谢谢,她就把电话挂了。
你终于听见出口的铁卷门被拉上了,两个应该是打扫组的阿姨说说笑笑地正往你的方向靠近,你敲敲门,这次不敢太大力,其中一个帮你开了门,也开了灯,另一个拿着拖把走进来,她说唉哟你怎么把厕所弄得湿嗒嗒的,你说不好意思,马桶好像坏了。她开始在水桶里放水,很不耐烦地用抹布把洗手台擦拭一遍,再把你拿出来的水桶踢回扫具间。帮你开门的阿姨说,不要走四号,往前面走到三号出口再上去,妈祖婆要来了,这上面路都封了。你说你是想绕回站台去上班的,可是你又想说既然来了,是不是可以看看再走,帮你外婆祈个福,也许她就会记起你的名字了。你跟她们谢谢好几声,困入黑暗四十分钟后,总算看见捷运站里的人流,还听到为妈祖接驾的各种唢呐与鞭炮声。
九点半,你顺着三号出口出了站,人群的吼叫非常刺耳,你拿出耳机戴上,走下弥漫浓浓烟雾的台阶来到路边,浓雾中有的是早晨的雾气还没散去,有的是摩托车驶过的排烟,更多的是鞭炮燃烧的黑烟。地上满是鞭炮的残屑,香纸灰飘散在烟雾中乱飞。天空已经被红色和黄色的旗帜遮挡住了,你看不见现在是晴天还是阴天,旗面上护国佑民、灵感显赫这种祝词都在天上威风凛凛地摇曳。龙山寺的人员正在站口发送平安符,还有拿着竹签的老人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嘴里念着保庇哟保庇。一阵紧急的哨音响起,你凑前看,锣鼓队已经逐渐逼近,各种乐器混杂人群的音浪一波接着一波,朝着你的方向涌。你说路上的人都在喊,妈祖要来了,要过轿了。接着你的腰、你的肚子似乎都不痛了,你又回到了小时候,依偎在外婆怀里,她流着汗,抱着你,告诉你不要怕哦,外婆在这里,妈祖娘娘也会给我们保庇。
你看到了妈祖的轿顶摇摇晃晃要过来了,它们向前几步,就会停顿一下,回应路上群众的祈福。你感动极了,你觉得只要轿子经过了,那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于是你也想跟外婆一样跪在那里,你也想去钻轿底,你说这一次就换你帮外婆求保庇,这时一名穿着灰袍的和尚突然从你身后跑过去,撞掉了你一边的耳机,耳机弹出去越过了两个人的肩膀,没有人注意,大家都在欢呼,妈祖要来了!妈祖紧来哦!看到圣轿了哟!平安哟!保庇哦!只有你在重复捷运里的动线,两次弯腰、三次侧身,终于找到了被卡在水沟盖上的白色耳机,你当时还在庆幸,水沟盖上没有站人,否则随便一步你的耳机就会被踩扁了。你蹲着靠过去,才看见被踢到一边的警示牌,写的什么呢,写的是施工危险,请勿靠近。你看清楚了,你也捡到了你的耳机,然后,然后你就掉下去了。
耳机再一次从你身上飞了,飞到一处黑不见底的地方,你抬头看了一眼,决定还是先找耳机,二手的,也要两千多元。你沿着下水道,越走越里面,水流跟着上面欢呼的人声重叠,几秒钟后又是呯一声,下水道孔盖被关上了,这次你连孔盖都敲不到了。
你说你刚掉下去没多久,妈祖和祂的轿子就从你头上经过了,你抬头,和小时候一样,湿漉漉的水滴到你脸上,只是这次没有了外婆。你还是向祂许愿了,希望外婆健康平安,隔了那么远,你不知道祂能不能听见。一开始你也想过要打电话求救的,可是你一打开手机,捷运上的影片已经在公司群里传开了,那个被老人杵着拐杖一下两下三下戳着的女孩,和你长得一模一样,她垂着头,嘴唇发白,座位旁的阿姨都在指你,后面的年轻人也举着手机。同事都在笑你,老板也在骂你,你更不敢求救、不敢再上新闻了。几个小时过去,除了今天deadline的同事不断私下找你,其他没有一个人问你现在在哪里。接着你听到老师也进到下水道里了,她的脚步声你永远都不会忘记,每次从讲台走下来要靠近你时,都是这样的声音,沉稳又让你害怕的声音。她走到你面前了,她说许方妍,你又来了。这下你知道自己真的完了。于是你打开网页,想知道如果人死了,要多久的时间才会被外面发现,结果荧幕出现一组大字:1995,再给自己一次机会,24小时生命专线。
你说事情的经过就是如此,便不再说话了。我清清喉咙,想好接下来应该怎么说,我说有没有可能,那名老师也有属于她的故事,是不是她刚开始也是带着满腔热忱走向讲台的,可就像你说的,世界是一个巨大的沼泽,不论走到哪里,都注定要往下沉,差别只是沉得深一些或浅一些罢了。她从不缺乏努力,对着学生一张张困倦的脸,她还是拼命讲课,批改作业到深夜,响应每一个家长的提问,活得就像个不知疲倦的机器人。
我一边说,一边在电脑上打出内容,朝另一头的同事招手:龙山寺捷运站四号出口,一个女孩被困下水道。同事拿笔抄下来,对我点点头。我接着说,那老师可能从小就是班里最矮最不起眼的,家里最好的吃穿用度几乎全给了大她六岁的哥哥,除了制服以外,其它衣服也几乎是哥哥穿过的。她没有留过长发,没有穿过裙装,爸妈把她当成一个男孩子养着,不过却从来没有真的把她当成男的。比起她那时,你这个年代其实已经幸福许多了,不至于出生时就决定要是被嫌弃的那个,可是每一代人都有每一代的焦虑,这个她一定也会理解的。
我拧开瓶盖,一口水至少就是二十元,一整天我也不舍得喝多。
我继续说,她也许没感受过几次你说的痛,不过她也在配合着大家想要她变成的样子,把自己的外型几乎变成了男生,她去学篮球、足球、棒球,学男孩子喜欢的各种运动,她还玩模型,许愿时大声说以后想当飞行员,在路过娃娃店时克制住自己的视线。亲戚送她的娃娃其实她都藏在柜子里了,只有爸妈不在家时才敢打开看上一眼,其实她好喜欢那些娃娃,好想变得和公主一样,可是那样就不会是大人喜欢的孩子了。刚上学时她可能也是被人嘲笑的,他们都说她是人妖,说她长得男不男女不女的,可是她慢慢就知道该怎么跟大家打成一片了,就是一旦同学们之间决定要排挤谁,就站到他们那边。老师来也没有用,因为他们人多。
她是不是也在迎合所有人,做着自己不想做的事情,就这么慢慢长大了。虽然许多事都是不喜欢的,说着同学们爱听的别人的坏话,配合妈妈吃上从来不爱吃的豆芽,在作文里写下老师想看到的愿望,可因为如此,她也没有再变成被大家孤立的人。她跨进社会中大多数人的圈子,做着这个圈子里每个人都在做的事情,舆论可能不一定是正确的,但是它有助于提升自己在社会中的地位,这圈子里之所以会有那么多人,是因为大家都是这样活下来的,你明白吗?
我摸摸穿了耳洞却从未戴过耳环的耳朵。你没有回应,水流声也没有停,于是我接着说。
后来她并没有当上飞行员,她照着爸妈的心愿顺利从师范学院毕业,打算一路做到六十岁,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可就像刚说的,刚开始她还是拥有满腔的热忱,而且久了以后,她发现讲台其实是很适合她的,从前都是她听别人的,现在同时会有四五十人来听她说话了。起初她很喜欢这种感觉,可是从学生考出来的成绩,她又觉得他们好像没有把课听得很完全,家长开始在群里质疑她的水平,每次考试她们班都挂在同年级最后一位,她气馁极了,像你现在这样,因为努力不一定都会有好的成绩。后来,她只能试图奖励那些成绩好的同学,给他们很多别人没有的福利,包括让他们优先选座位,就算上课中途去厕所时间久了,她也不会责备,她认为这样才能够激发大家学习。这也是为什么很多老师都会偏爱功课好的学生,好像他们出的学费更多似的,直到她也成为老师,才知道原来都有苦衷的,都是有苦衷的。
你以为当老师就是最大的吗?当然不是,没有人能真的过上自己想要过的日子,老师的上面还有校长、有家长,家长就是老师的活菩萨,拜得好了他们会帮你和学校说好话,拜不好了弄得身败名裂吃官司上新闻都是可能的。所以她得自保啊,我说这大概也是她入教的原因,她本来或许跟你一样,根本没有信仰的,是几个家长把她拉入个群,说服她信的,师父有没有本事她不知道的,可她若是同意了,那么她就会变得有本事了。我问你有没有可能,当时她是这样想的,当她发现取笑一个同学能够带动整个班级的气氛时,牺牲一个人有什么关系呢,至少整体上会和谐许多,这就是讨好的作用,等你历练久了,也许会懂她的。
同事走过来碰了我的手,告诉我已经有人前往搜救了,她指甲勾到我手腕的佛珠,稍微一扯,珠子就断开了,紫色的珠子撒满一地,剩下的几颗哒哒哒哒还在往地上砸。我听见你深吸了一口气,但没有说话,我们同时沉默了几秒钟,你才开口。你说你并没有责怪老师,你知道大家都有不容易的生活,你想过,老师说你装病是为了激励你学习,你只是懊恼自己学得还不够多,常常让别人失望……我说不是的,我一边说一边按着耳机蹲下来捡珠子,我说她一定有不对的地方,可能当某个学生被逼她到自杀了,她才会认知到自己并不全是对的,你知道吗,她一定也得到教训了,然后她再也找不到教育的工作,还被分配到生命专线当义工……
同事拍了拍还蹲在地上捡珠子的我,我回头,荧幕上的通话早就断了。
一颗、两颗、三颗,我把珠子全捡起来了。
其中一颗断成两半,裂口割了手。
这串戴了十几年的十六万元佛珠,里面原来是空心的。
下一通电话又响了。
我坐回椅子上,用没割伤的手接起来说,
您好,这里是生命求助专线,请问有什么我可以帮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