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扬子洲，经杨新公路。两旁绿树掩映，其尤密处，尽头若涵洞出口，驱车概一个小时，到成新农场。
可以想见，若不是这新修的道路，当年的农场该是多么僻远。即便是迟至1996年7月夜，杨老师女儿病危的关头，场部派车将他们送往南昌，沿着堤岸，也颠簸了三个多钟头。
那么，1991年，蔡老师托遗言于杨老师说：“我心力衰竭，无大病而终。”这位民国毕业于清华大学国学专修院的学人，在世纪的苦难中风雨飘摇，至此终凋零于一隅。
身后无子嗣的他，所能留下的，不过数十年未能花去的微薄薪水，和厚厚一沓的烟标、酒标乃至皂标——大前门、芝兰、金菊、茅台……它们的背面，是他写下的诗文！
听杨老师说其致力于将它们校勘出版的事，我说，我想起这样一句话来——
刘禹锡《河东先生集序》中说，宗元殁后，“留书抵其友中山刘禹锡曰：‘我不幸卒以谪死，以遗草累故人。’禹锡执书以泣。”
又或者，李敖《北京法源寺》的末尾，李十力对康有为说的话：
“你的不幸，是你一生都跟这死老太婆密不可分。你同她好像是一块硬币，两人各占一面，她朝天的时候你就朝地、她朝上的时候你就朝下、她走运的时候你就倒霉，你生来就和她完全相反，但又被命运硬铸在一起，难解难分。”
即不说近世这规模甚巨的平反，数千年岁月中，政争翻覆，更化屡作，历史的这枚硬币，也总是会颠来倒去。而当永贞内禅，八司马远播荒蛮，宪宗对先帝“内有惭德”。他心中有此逆鳞，也就决定，只要他沐浴着荣耀与光明，刘柳们就永处这枚硬币的阴暗面、潮湿面，在杳无竟期的凄风苦雨中发霉腐烂。
“这也许是宿业，你命中有这么毒辣的敌人挡住你，她专制、她毒辣、她手段高、她有小集团拥护、她运气一好再好、她长寿、她只比你大二十三岁，一辈子罩住你，使你那一面硬币永远朝地朝下。你的整个青春都用来同她斗法，但你一直不能得手。好容易，熬了多少年后，她死了，但你青春已去，你老了，江山代有才人出，时代比你去得快……”
这，也仿佛于蔡老师们的命运罢！
也如宗元，他幸运的是，这些纸片，仍在替他诉说这卑微的一生！
感触犹深的是，他临终有言，勿火化，就地埋，越深越好。
临走正傍晚，我问杨老师，这北面便鄱阳湖罢？
“此地原是鄱阳湖的芦苇荡，人称朱子岗，当年朱元璋大战陈友谅时屯军在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