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有竹居主人刘强
《古诗十九首·青青河畔草》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
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
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
昔为娼家女,今为荡子妇。
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又是一首让人惊艳的诗!读《古诗十九首》仿佛一次历险,她用一个一个看似便宜轻巧的汉字,镌刻了一系列人类存在的母题,创造着一个又一个语言奇迹,对一个中国人来说,不读《古诗十九首》,就像不读《诗经》《离骚》、李白杜甫一样,总是缺憾。
这诗给人印象深刻的不是别的,而是它的视角。尽管画面上只有一个女子,可是我们却从诗句中读到了另一双眼睛。诗的镜头感很强,画面的“蒙太奇”式的切换和组接,富有层次感和叙事性。这让人想起当代诗人卞之琳的那首题为《断章》的著名小诗:
你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卞之琳的诗里有两个“人”同时出场,这首古诗也有三个人被我们同时感到:一个是“楼上女”,一个是“荡子”,还有一个是谁呢?他不在“楼上”,也不在“桥上”,而在主人公的视野之外——或者说,他在幕后。但是,作为读者的我们看见了,正是他运用“推拉摇移”的电影分镜头式的叙述方式,让我们看清了楼上那位盛装女子的容颜、表情和心事。清人张玉榖以为此诗是“见妖冶而儆荡游之诗”(《古诗赏析》),这里的“见”正说明了有这样一个幕后的视角存在。
诗的头两句,“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看似起兴——“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也”——然而又不尽然,在整首诗的时间序列中,这两句应该排在“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牗”之后,即河畔草也好,园中柳也好,都是“盈盈楼上女”眼中的“风景”。为什么她偏偏看到河畔草呢?也许,她读过另外一首古诗吧:“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远道欲何之?宿昔梦见之(《饮马长城窟行》)。”春光撩拨春情。原来她是在思念远方的荡子啊(这里的“荡子”没有任何伦理道德上的贬义,仅指远行在外的“游子”)!
然而从第三句,视角就发生转换,镜头一下子拉开,“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这是一个全景,于是我们看到那女子体态的丰盈和明丽照人的容貌。这让人想起一首流行歌曲的歌词——“你看,你看,月亮(般)的脸。”紧接着,镜头推进,“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那是“中景”转为“特写”的效果,于是,我们从那浓妆艳抹和曼妙的肢体语言中嗅到了某种信息。这是一种“偷窥”般的视角,因而充满了浓郁的色彩和明快的节奏,而那频出连用的六个叠词据说还创下了中国诗歌的“纪录”。
诗歌的最后四句可以做不同的阐释。一方面,可以说这是女性某种私密心理的宣泄,从中能看出闺中思妇情感的饥渴和苦闷,引人同情。另一方面,也可以说,这是女性在旷日持久的等待中,痛感人生快乐被剥夺,因而欲有所反拨甚至想有所行动的情感宣言!——游子啊,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可真要红杏出墙了!不用说,这里面充满了某种报复的刁钻和快意。
我们也可以从另一个角度得出这样的印象,即最后四句所写,完全是这组镜头的“画外音”,为之“配音”的不是女主人公本人,而是一个低沉而又促狭的男声。或者说,“空床难独守”一句,很大程度上并非写实,而是一种隔墙偷窥者的欲望期待罢了。当然,也有人从这女子从前的职业(倡家女)上做文章,说此诗“为既娶倡女,而仍舍之远行者,致儆深矣(张玉榖《古诗赏析》)”。言下之意,既然娶了倡家之女,就要严加防范,“舍之远行”只有自取其辱。
因相思而成怨望,古今同理,绵延不绝。唐代王昌龄有首《闺怨》诗云:“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喜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大概就是受了此诗的启发,但其内涵不如这首古诗来得丰富,却是显而易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