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口的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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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微寨的西面,环着一脉连绵的云圭山。歌微寨的人们埋首耕田时,抬首面西看到的永远是一动不动的云圭山,像被荒置的皮影,在那里专等着一个手艺人来点活它,多少年来却总也等不到,它连头也不曾垂一下。云圭山是一鞭残照亘古不变的归途,不但耕田时,单是每天晚饭飘香时,那些有心过日子的人谁不会向西遥望云圭山,目送残日退避呢?歌微寨的人们见云圭山见得多了,累月经年,眼底也点染了云圭山坚毅沉稳的山色。

整个的歌微寨只有一所小学。乡里人对文化人多半是很崇敬的,所以,照例歌微寨的人们对全村唯一的一所小学自然是青眼有加。

等到红漾漾的残日快要触到云圭山的山顶时,便是放学的时间就到了。学校门口,孩子们像开闸的洪水似的喷涌而出,轰轰的,间杂着一两声尖叫和笑骂,是孩子成群时所特有的声音。这个时候,歌微寨的其他地方往往是寂静的,大人们一天的生活又要过完了,看残日又要循着归途沉落了,孩子们可不管这些,轰轰的声音也不怕搅扰了残日的梦。

九歌和小迷也在这轰轰的一群中间,两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大概上五六年级,手牵着手。梳着高高的马尾的是九歌,头发稍稍有些自来卷,长长的刘海斜到了一边。小迷这时还是一头短发,长不过两三寸,一对吊梢眼睛,大家都说像狐狸,小迷不喜欢这个说法,她觉得狐狸太狡诈。

她们俩天天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经过一座石桥,再经过一条巷子,就到了小迷家,九歌总是先跟小迷玩够了才回家。巷子口有一口井,井水一年四季都是清凌凌的,汲水的人担着扁担来到井边,扁担吱呀吱呀唱着歌,一路唱到井边,又从井边唱回了家。歌微寨有好几口这样的井。

在渐渐从湛蓝转向暗蓝的天幕上,白云在上演着天马行空的默片,九歌和小迷还来不及看清上一个镜头,下一个镜头倏忽间也就过去了。

走到巷子口,还是那口井。显然是刚刚有人从这井里汲过水。井绳在井口上方微微摇荡,恰巧这时从井口飞过的蜂蝶向下一瞥定会惊见自己的影子破碎了,井水和着井绳的节拍也在摇荡。井绳把自己摇荡的心旌投影在井水里,只知道自己欢喜自己惆怅,并不知道井水竟会跟着自己一起摇荡!这多像互相倾慕的少男少女,所有的遗憾盖因这“不知道”,所有的美好却也都藏在这“不知道”里。

巷子是一个盛满心事的地方,随便一块石头,上面都刻写着一部传奇。有多少人走到这巷子里就会不自主地吐露隐秘的心事,都是这巷子太过幽深的缘故。九歌和小迷走到这里也各自感到了心事的蠢蠢欲动了。

“诶,九歌,你最喜欢我们班哪个男生啊?”小迷拽拽九歌的衣袖,脸凑过去问。

九歌忸怩了好半天,终于感到不得不说了,其实早有一个答案在心里,“呃……岚生吧。”

已经触到云圭山山顶的残日这时更其红了,巷子里也是红的,九歌的两颊也是红的了。小迷的脸色这时有些异样了,那一双吊梢眼睛里迅疾地闪过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怅惘,不知是什么意思。

轮到九歌反过来问小迷了,小迷吐吐舌头,低下头去:“我也是岚生吧……”小迷赶紧扯了个笑话就过去了,倒是九歌反而两颊更红了。两个女孩子依旧手牵手,虽然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又觉得一切都很自然。你喜欢,刚好我也喜欢,可能是那件东西太诱人而我们品味又太相近。巷子口的井绳仍在摇荡,远远的又有扁担的歌声飘来。

九歌最近很是烦恼,为着岚生的缘故。九歌有一个七岁的弟弟,上一年级,圆嘟嘟的脸可爱极了,只是太贪玩。近来,弟弟一回家就向妈妈和姐姐告状,告状的对象不是别人,正是岚生。弟弟说岚生每次碰到他必定得欺负他一番,不是拦住他的去路,就是给他头上一记弹指。妈妈很是生气,以为岚生就是一个顽劣惯了的野小子。九歌想不明白,明明在学校时岚生还帮自己出过气,当时岚生正在玩弹珠,听说有人欺负九歌,扔下弹珠就去帮九歌了,为什么却要来欺负弟弟呢,可她不敢问他。这件事最终还是以妈妈的出面干涉告终了。

歌微寨的日子今天和昨天并没有什么大的不同。歌微寨的人们照旧习惯有一座云圭山在那里。九歌和小迷照旧是最好的朋友,照旧每天经过石桥,经过巷子口的井,经过巷子。插曲怎么会成章呢。

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格外长。九歌家的院子里有一棵梧桐树,两人合围的粗细,撒下一大片荫凉在院子里。紫色的桐花开了,空气里满是甜腻的味道,这味道太浓了,九歌不太喜欢。她喜欢远远地赏桐花,紫色淡了,像暂时歇脚在枝头的一只只紫蝴蝶,马上就要飞走的样子,花香也不那么腻了,带着若有若无的甜味,闻起来使她觉得桐花更好看了。

午后,九歌和弟弟在院子里的梧桐树荫下玩跳房子,玻璃片落地时的声音使九歌想到扁担的吱呀吱呀的歌唱、巷子口的井、幽深的巷子,记起了巷子里的她和小迷。现在,小迷正在慢慢蓄起长发,越来越有女孩子的样子了。

她问弟弟:“弟弟,我问你啊,岚生,你记得吗,就是以前老是欺负你的,跟我同班的那个男生。”

弟弟一边跳格,一边回答:“嗯,记得啊。”

“他怎么欺负你的啊?”

“就是突然冒出来拦住我的去路,怪讨厌的,逼着我叫他‘姐夫’。”

弟弟抛玻璃片落地的声音,传到了九歌的耳朵里,格外的响。九歌扭过头去看云圭山,想着太阳怎么还不落山,巷子口的井,井绳怕还在摇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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