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琴声清脆
到歙县不久,我买了一把月琴。张跃祖回校后,月琴成了我唯一的伴侣。
月琴属稀有乐器,县城里买不到,我还是托屯溪的同学帮忙,好不容易才搜寻到。送琴过来的蒋志敏同学,不成调地拨拉着琴弦闯进我的寝室,引得家属宿舍的孩子们好奇地聚到我门口。
蒋志敏是和我能玩到一起的好朋友。他是我们班上的才子,平时话不多,表面上不怎么活跃,内心却充满着激情。他的崭露头角,是在一次全系的学生大会上。
周总理逝世时,政治系自发地在麻姑山下的小树林里举办追悼大会。之所以是“自发地”,是因为当时的政治气候诡异,“四人帮”还在台上,“批林批孔批周公”正紧锣密鼓,校系领导都不敢站出来组织,情绪激昂的学生在各年级的班干串通一致后,立即行动起来。这个行动,没有官方色彩。
哀乐声中,各个班的学生从不同的方向,缓缓汇入小树林中,大家都心怀悲痛,黑纱,白花,在凝重中流淌。全体默哀后,蒋志敏出现在林子中心的那块空地上,开始致悼词,洋洋数千言,在他那激昂的声调中,情真意切的思念和政治高圧下的悲愤,撞击着在场的每个同学的心扉……从此,大家都知道,政治系有个蒋志敏。
在那样的社会环境下致那样的悼词,是有风险的,好在劳大处在山沟沟里,远离政治中心,倒也没人找他麻烦。校系领导也很善待他,毕业后我们班大部分人都被分到基层当教师,只有他一枝独秀,进了新华社安徽分社,成了大家羡慕的新华社记者。这是后话,且按下不表。
那把月琴到手后,我的业余生活便有了新的寄托。那时候没有电视,没有手机,我身边也没收音机,一个人在那里,上班以外的时间基本上是处于全封闭状态,月琴把我带进音乐的世界,一个精神上可以纵横驰骋的地方。
我弹拨月琴的这门兴趣,是在部队培养出来的。说培养,似也勉强,因为没有哪位老师来指导我,完全是自己瞎摆弄慢慢上路的。结识月琴,也纯属偶然。过去的营房都是平房,房顶上有天棚,天棚的拐角处有个四方孔,人可以顺着梯子爬进去。这样的设计,是为了充分利用空间,天棚里可堆放些杂物,又不影响房间的整洁。
一次周末大扫除,班长说,咱这次不光做表面工作,内里也得清扫清扫,说着,手指了指天棚。我连忙接过话头,说,班长,这探险的任务就交给我吧。完全是好奇心作祟,自从我参军住进这座营房,就从没见人钻过天棚,那里说不定会有什么好玩的呢。然而,当我从那个方洞口探进半个身子时,就开始后悔了,一股霉哄哄的气味扑鼻而来。大话已说过,只能硬着头皮往里钻。
里面的杂物还真不少,主要是两类,翻毛大头鞋和棉军帽。昆明的气候温和,这两样过冬的东西用时少,大概都是往年的老兵塞进去的。一只只往下甩,一边摸索着向里面搜寻,忽听“叮咚”一声响,手碰到一硬物,借着微光看去,一个大圆盘躺在那里,双手捧起,又见圆盘上有柄有弦,似是乐器。一时大喜,抱着此物返身而下。
班长一见,喝一声:“你小子探险还真探出宝来了!”过了一会又说:“这玩意儿过去还真没见过,也不知叫啥名堂。这么着,这玩意儿是你掏出来的,就先放你那儿保管着,不过哩,你得想办法整出个调来,下次连里开晚会,我们班的节目就是你了。”
我参军前对二胡略知一二,知道有几种弦法,这个乐器上也有弦,但没有弓,看来是个弹拨类乐器,便折了根草棒子,用二胡的弦法扒拉几下,竟也成调。这下心里有了底,一有空,便把琴操练,渐渐地,也能弹几首简单的曲子,班长的脸色也渐渐晴朗起来。后来也知道了,这乐器因琴身似满月,故称月琴。
在县委党校的那间宿舍里,每到傍晚和星期天,就有我的月琴声飘荡出来,而这时,孩子们也都放学了,他们成了我“演奏”的忠实听众。开始,他们靠在门框上望着我,渐渐胆大了,就结伙蹭了进来。张跃祖虽然走了,他那张木板床还在,孩子们就坐到床檐上,先是瞪着眼睛盯着大圆盘看,估计他们也和我当初一样,稀罕得很。看着看着,你捅我一下,我捅你一下,裂着嘴嘻笑。
孩子们都在10岁上下,大概也就是三四年级的学生。
终于有一天,“演奏”场面发生了变化。那天因为杨逊老师的那篇稿子改得比较顺,心境不错,脑子里忽然间浮现出蓝天白云下的大草原,便弹起了电影《草原英雄小姐妹》的插曲,前奏刚弹完,一阵清脆的童声倏然而起:“天上的星星多又多呀,多又多呀,比不上公社的羊儿多呀……”
先是琼一个人唱,接着其他孩子都跟着唱起来。琼是个面目清秀的女孩,个头比其他孩子略高一点。
清纯的歌声让我为之一振,手中的弹片不由自主地加大了力度。
一曲终了,我笑着问孩子们:“这歌你们都会唱?”
琼抢着回答:“老师刚刚教的。”说着,她扑闪着大眼,“我们还会唱《我爱北京天安门》”
“行!咱们就接着唱——《我爱北京天安门》”……
那天傍晚,孩子们给了我满满的快乐。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了,和孩子们在一起自娱自乐,成了我在歙县的一段难忘的时光。
时间久了,意外的事情还是会有的。一天傍晚,例行的节目结束后,琼怯生生地问:“叔叔,借你这个月琴用一下,行吗?”
“你也要借?做什么?”
我觉得奇怪,已经有人不光对琴声,而且对琴本身产生了兴趣。就在前两天中午,一个比琼大一两岁的男孩走进我寝室,像琼一样怯生生的,说了一句和琼一样的话:“叔叔,借你的琴用一下,行吗?”不用问,这男孩肯定也是党校的子弟,不然是没有胆量走进一个陌生人房间的。
细问之下,得知这男孩有个姐姐在某单位宣传队,星期天回家听到月琴声,感觉新奇,便想把这样的琴声带进他们 的节目里。我问男孩,你姐姐会弹这个琴吗?男孩先摇摇头,接着又点点头,说,姐姐不会,但姐姐的男朋友懂乐器,他会弹三弦。
我听后忍俊不住,会弹三弦就会弹月琴吗?虽然都是弹拨类乐器,指法有相通之处,但毕竟一码归一码,就像我会弹月琴却弹不了三弦一样,会弹三弦的也不一定能玩转月琴,而他姐姐的男朋友以前显然没有接触过月琴,在宣传队搞乐器的人,如果懂行早就该制办齐全了,还用得着外借?
但我不能这样直截了当地向男孩解释,不能贬低他姐姐的男朋友,只得委婉地对他说:“小兄弟,叔叔的这个琴,就好比是叔叔的女朋友,一天都离不开。你见过有把女朋友向外借的吗?”
男孩眨巴眨巴眼,似乎听懂了,裂嘴一乐,转身走了。
其实这还真的不能借,他拿去给宣传队排节目,没有十天半月是回不来的,那我的业余生活将如何打发。
现在琼也提出这个要求,我有点犯难了。
我问琼:“你借琴,给谁玩呢?”
琼说:“不给谁玩。是我爸爸想看一下。”
“你爸爸?”我很诧异,“他想看什么?”
琼呑呑吐吐,把事情说了个大概。原来琼对月琴产生兴趣,便回家缠住他爸爸,要他爸爸买个月琴让她学。他爸爸没说同意也没表示反对,只说这乐器的名字古怪,从未听过,你先把它拿过来给我看看再说。
本来,像她说的这样借去看看,没什么大不了的,但由于男孩借琴在前,这就得慎重了。都是党校的孩子,我如果借给琼,她拿回家难免不拨弄几下,风声不胫而走,男孩知道了会怎么想,他会不会来质问我:“你的‘女朋友’不借给我,怎么就借给她了?”我将无言以对。
想到这里,便对琼说:“你爸爸想看还不容易,叫他到我这里来看,省得拿来拿去,万一在路上把琴弦碰断了,叔叔还得去屯溪买,那就麻烦了。”
琼的爸爸最终没有过来看琴,而且琼从那天起就再没过来唱歌了。我隐约觉得,由于我护琴不出,可能已经断了一个女孩的音乐梦了,心中不由得涌起一阵莫明的忧伤。
但我还是想不通,两次借琴,怎么都是孩子,大人为什么不出面呢?难道他们也把我当成孩子?我可是当过兵,做过工,务过农的大学生,算不上饱经风霜,也还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啊。
也许是我过虑了,因为不久就有位大人来找我。他是我借宿党校认识的唯一一位职工,虽然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但我知道他是党校管后勤的总务主任,我们的寝室就是他安排的。
总务主任来找我,不是借琴,而是带来一个温馨的消息:党校食堂今晚会餐,他邀请我参加。
我的就餐点不在这里,平时也基本不和他们打交道,看来还是我的琴声刷出了我的存在感,主任是把我当作客居在此的客人看待的。徽州人的亲和和厚道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