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这种东西,1000人可以有一千多种认知。这种渗入精神和意识的存在,没办法去具象描述。在这个时代汹涌的大洪流里,不断的推翻、打散一些被当代生活视为落后的东西,美其名曰有的放矢。
在这种境况下,文化显得特别软弱也特别没有定性,随意被任何人拿来渲染成他们喜欢的样子,差遣去做市侩的垫脚石。然而,能够被差遣的未必是文化,想要遣散的也未必就是糟粕。一旦开始追寻,文化的魂便深植你的内心。
自高中离家求学,迄今已十年有余。十年漂泊,在故乡的时间少之又少,然而,隶属于土地的本心,从未遗失在城市庸碌的繁华中。游走在钢铁森林中,穿梭在闪烁的霓虹中,常常是在倏忽间的一瞥,亦或是一缕熟悉气息的牵引下,扯出大片大片关于故乡的记忆。
1991年3月,我在豫东平原一个平凡农家呱呱坠地,坐实了地道乡村柴火妞的身份。我的整个少年时期,便同这片肥沃土地流转的四季,有了深重而无法割舍的关系,这片土地承载的文化,也在点滴潜移默化中,融入我的认知、我的精神,经年历月进入我的骨血里,再也无法改变。
忆
五九六九,沿河看柳。暖风吹开了寒冬的冰,空气里氤氲着新生的气息。南回的燕子轻快地穿行在屋檐间,豫东平原最具特色的坡屋飞燕,是它们偶尔歇脚的地方。高高翘起的灰色檐角上,燕子们轻轻停留,高傲而优雅的梳理着羽毛,转眼又飞向蓝天。偶尔它们低低地徘徊在空中,母亲一定会叮嘱我上学带雨伞,燕子低飞要下雨。
谷雨麦挑旗,立夏麦头齐。布谷鸟的叫声响起在午后的时候,麦子已经抽穗饱仁儿了,麦田里的豌豆也正是生吃的好时节,豌豆隐藏在麦垄中间,不仔细拨弄,很难找见。但是,已经食髓知味的我,能很快很准的找到它。随手揪下饱满的豆荚,包裹着鲜嫩多汁的豌豆,不用剥开顺着荚咬过去,嫩嫩的豆豆就到了嘴里,碰到牙齿就是一场原香盛宴。
芒种忙,三两场。碧绿的麦田仿佛一夜之间染上了黄灿灿的颜色,母亲开始收拾农具,磨快镰刀,为即将到来的芒种准备。芒种来了,麦忙假将是一段快乐的时光。割麦、打场、碾场、扬场、晒麦,这犹如仪式一般的夏收,劳碌而又充满了喜悦,让我对粮食有一种天生的敬畏。所以,从来不用母亲念叨,每次吃饭从不剩下。
最难忘的是暮秋,已经收过庄稼的原野广袤广袤的,裸露着土黄色的皮肤,天空有成群盘旋的鸟雀,远远的避了人影,落在空旷的田垄间,捡食遗落的果实。偶尔有耕地的拖拉机闷闷的从田间小道飞驰而过,鸟雀便一霎那惊起,高高的落在纵横的高压线上,不安地来回张望。
白露早,霜降迟,寒露种麦正当时。暮秋的田野里,空落落的。碧绿的青纱帐早已变黄,躺倒在父亲的沙头铲下,被母亲收拢了拉回家去,或是密密的围在土院墙的周围,看家护院了;或是在铡刀下碎碎的切了,倒进槽里,成了黄牛香甜的口中物;亦或是晒干了齐齐堆在灶旁,成为灶膛里一丛蓬蓬的火光,然后化作村庄上空袅袅的青蓝的炊烟,经年弥月,缭绕在异乡的心头,迟迟不散….这时,忙碌的母亲心中有一份最明了的日程表:明天该撒粪了,后天就开始播种吧,可不能晚了,影响收成。
吃完冬至饭,一天少做一根线。秋很快就过去了,光秃秃的冬天就来了。冬天实在是个让人亢奋的季节,一场大雪下来,小孩子们就都兴奋了,撒丫子在雪窝里摸爬滚打,玩够了便想起母亲炖在炉灶上的一碗热汤,最多是豆腐白菜胡辣汤,那软糯、鲜香的味道在以后的每个冬天,都悠悠的飘进我的梦里。白天越来越短,夜晚越来越长,立刻就成了起床困难户,因为担心上学迟到,经常被母亲拎着耳朵吵。还好,冬至一转眼就来了,总觉得冬至过完,年就近了,少年的心啊,总是向往快乐。
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三十儿晚上扭一扭。进入腊月,每个家庭都进入了备战过年的状态,祭灶一过,所有的准备都开始了。几家一起炒花生做零食,炸爆米花的老者开始出现在村头,卖瓜子儿糖果的小贩的拨浪鼓也开始萦绕在村庄。腊月二十九,母亲早早地起床,灶火燃起来,就开始蒸馒头了。枣馍、包子、馒头,每样两锅,这馒头是要吃到过完元宵节的,豫东民间风俗,正月十五之前不蒸馒头。一灶膛熊熊的烈火之后,揭开蒸笼盖,馒头的香味同蒸汽一起,凝固在空气里,久久不散,成为我永难忘却的记忆。,
散
2007年之后,故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当地县政府建设花木大县的号召下,大片大片的农田被集体包租给花木园林公司,肥沃的土地上转眼被分割,种植了各种各样珍稀的花木和园林,故乡转眼已变了模样。成片的园林逐渐成了一道靓丽的风景线,吸引了很多纷至沓来的游客。然而,与我而言,它却变得越来越陌生,越来越没有味道。
村庄也变了模样。窄小的土路换成了水泥路,灰瓦飞檐的瓦房渐渐的被淘汰。红砖平顶大窗的平房成了时尚,稀疏出现了参差不齐的楼房。我的村庄再也不能轻易地被辨认出来,长着长着就跟豫北、豫南的无数村庄一个模样了。现在春天,南来的燕子,常常迂回在村庄上空,却找不到做窝、歇脚的地方。
村民也变了模样。失去了土地做支撑的村民,纷纷涌向大城市打工,留在村庄里的都是妇孺老幼。没有土地也就没有了种植,没有种植也就没有了附着于种植的那些耐人寻味的民谚文化。老人家仿佛一下子被抽去了人生的支柱,昏昏度日,在外历练的年轻人早已不识民俗,年幼的尚在懵懂中,还不懂村庄。
在一次归家的时候,和母亲聊起而今的种种,母亲坦言:忙着干农活的时候,常常希望能歇歇,真正没农活儿忙了,整个人都没着没落。你说现在好吗?是好,房子高了窗户大了屋子亮堂了,有电视了有空调了有冰箱了不受罪了,但是,日子却越过越糊涂,连日历节气都不分了。
是啊,时代发展了,是件好事儿!可是时代跟时代的迭换,真的是要抛却所有,从头再来吗?而今的社会风潮,太过浮躁太过功利,浮躁到没人愿意静下来好好听你说,功利到没人愿意停下来想想自己的初衷是什么,拆和遣散都是这个社会的主流!
拆除建筑也罢,拆除旧时代的残留也罢;遣散农民也罢,遣散落后的生活方式也罢。却没有人肯沉下心来,捋捋这些要抛弃的东西,看看是不是有值得留下的?也顺便摸摸自己的梦想,盘点一下自己内心深处的渴望,看看自己实现了多少?为了金钱已经有太多人太多事做出了牺牲,难道,我们也要把深植入骨血里的文化抛弃掉,然后再前行吗?
我常常想,我的童年如此丰满,让我如此回味,还能不能给现在村庄的孩子们一个让他们快乐和回味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