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是青楼女子,自有记忆以来就待在绮春阁。
别人都是白天忙碌,夜晚休息,而我与他们则是相反,夜晚才是属于我的。
在绮春阁里,女人,不是妓女,那就是妓女的丫鬟,当然,还有一种例外,那就是绮春阁里的妈妈,不过,当她年轻些的时候,也是阁里的姑娘,也得接客。
那时候我还小,没有开始接客,也还没有开始学习阁里姑娘必须学的技艺。每天做得最多的就是被阁里的其他姑娘们差遣去买她们喜欢的各种小东西。
当时,柳姨还在,她算得上是绮春阁的老人了,又因为年纪大了,不,其实倒也不是多大,但恩客们毕竟更喜欢那些年轻多娇的小姑娘,总之,选择权都在他们手里。她便没再接客。不知为何,柳姨没有选择离开,而是留在绮春阁。
我是柳姨带大的,所以与她十分亲近。
柳姨对我很好,我问过柳姨,我说,“柳姨,你是我的娘亲吗?”
那时我大概五岁的样子,阁里的姑娘们因为我长得可爱,倒是对我很好。
柳姨却轻轻摇摇头,目光温柔且慈爱地看着我,并不说话。
我不知道柳姨是什么意思,但我知道那是柳姨不愿意再说的意思。于是我又问,“柳姨,你知道什么是妓女吗?今天我去找妞妞玩,她娘亲说我是妓女生的孩子,有病,不让妞妞跟我玩。”
现在想起来,我当时应当是伤了柳姨的心,虽说一个女人做了妓女这个行当,但她未必就愿意被人称作妓女。
当时我还小,并没有注意到柳姨眼神里那一瞬间的黯然,也不知道在此后的岁月里柳姨都因为我无心的一句话而愈加沉默。
柳姨放下手里的针线,轻柔地将我小小的手放到她的掌心,说,“阮阮,既然妞妞不和你玩,就不要再去找她了,以后无聊,就来找柳姨玩,好吗?”
我不明白柳姨为什么要这样说,为什么不能再去找妞妞?明明妞妞很喜欢和我一起玩的,柳姨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呀。我还想问柳姨,但柳姨要去送绣品给阁里的姑娘,便让我去找别的小丫鬟玩。
02
第二天,我又去找妞妞,还带了我最喜欢吃的桂花糕,因为妞妞说她娘亲每次只买给她弟弟吃,她也很想尝一尝,是不是真的有桂花味,我笑她笨,当然是桂花味儿,不然怎么叫桂花糕。
我偷偷拿了柳姨的一张手帕,当然不是她最喜欢的在一角里绣着一朵梅花的那张,不然就太容易被发现了。
我用它包着桂花糕,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生怕把它们挤坏了。
我去妞妞家的时候,妞妞的娘亲和爹爹都不在家。
妞妞一见到我就高兴地站了起来,因为穿着厚厚的棉袄,整个人看起来圆咚咚的,她叫了声阮阮,然后就朝我跑过来,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跑了一半又停住了。
我见她停在院子里,脚步踟蹰,皱着一对浓黑的眉毛,一副不知道该往前一步走到我身边,还是退后一步回到屋子里的样子。
我有点疑惑,是不是害怕她娘亲骂她?我猜测着。可是我并没有生气,因为妞妞是我最好的朋友,她比我大两岁,所以会在别的小朋友欺负我的时候帮我揍他们,也会在我被柳姨教训之后抱着我小声说着,阮阮别哭。
山不来就我,我就去就山,所以,我主动跑过去,但还未跑到她面前,她就喊到,“阮阮,你不要再过来了。”
我震惊地问她,“为什么?”
妞妞一脸为难地看着我,嘴张了张,欲言又止。
我有点难过,但还是对她笑了笑,然后从怀里掏出用手帕包着的桂花糕,用双手捧着,举到半空中,我说,“给,妞妞,你不是说你想吃桂花糕吗,我从厨房偷偷给你带的。”
妞妞脸上的表情很犹豫,可脚还是没有挪动,看她这个样子,我眼睛一阵泛酸,不知道是不是被风吹的。
大概是我这个样子太可怜兮兮的了,所以妞妞面露不忍,接着脚动了动,开始往我面前走。我脸上的表情瞬间就由阴转晴,立马撒丫子往她那边跑去。
我到了她面前,道,“妞妞,我——”
但我还没说完,背后就响起一声怒喝,“你这个不要脸的杂种!又来带坏我们家妞妞!”
然后还没等到我转身,就感觉到一股不小的力从背后传来,接着我便踉跄了几步才站稳,差一点就摔了个狗吃屎。
我认识这个声音,这是妞妞娘的声音。
我护住手里的糕点,转过身,怯懦地看了她一眼,喊了声伯母好,而后又快速低下头。
结果妞妞娘将妞妞一把从我身旁扯走,并道,“谁是你伯母!你可不要乱叫,要是被人知道了还不得让我丢尽颜面。”
我虽然还小,但也知道妞妞娘非常不喜欢我,不然不会用这么凶的语气对我说话。
其实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总会不自觉想要讨好别人,但遗憾的是,有时候有的人,不论你做什么,也不论你怎么做,总之就是一棍子把你打死,她就是不喜欢你,她就是觉得你罪大恶极,单单因为她自以为是的知道或者了解。
所以,我那时就希望妞妞的娘亲可以喜欢我,可以对我笑笑,那样的话,妞妞就可以跟我玩了,我就可以做她的朋友。
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现在回想,自己当时简直像个可怜虫,站在她面前,极尽卑微与讨好的姿态。
我将手里的桂花糕递给妞妞娘亲,刚开口想叫伯母,反应过来她似乎不喜欢我这么叫她,于是我就举着糕点,说,“这,这是我给妞妞带的糕点,她说她没有吃过,所以,我想带给她尝一尝。伯……您,您要尝一尝么?”
小孩子的世界,其实一点也不复杂,当然,是尚未被命运狠狠甩过巴掌的时候。
我等着妞妞娘亲的同意或者拒绝,其实时间也不长,就大概几秒钟的时间,又或许仅仅一瞬,只是我觉得这种等待太漫长了。
我想把手收回来,我想回家找柳姨。
可我还没有动作,妞妞娘亲便一把拍飞了我手里的糕点,本来就脆弱的桂花糕瞬间便在地上炸成一朵朵怒放的花。
她厌恶地看了地上的糕点一眼,仿佛那是什么沾染不得的疾病。她将妞妞拉到身后,说,“我就说你个婊子生养的狗杂种打的什么主意,竟然想把不干不净的东西给我们妞妞吃,你是想害她跟你一样得那种见不得人的病吗?还有,什么叫她没吃过?我们家还短过她的吃穿不成?”
我看着地上的糕点和从柳姨那里拿的手帕,心里难受极了,有点想哭但泪水蓄到眼眶里又生生忍住了没有流下来,因为柳姨说,大人们都不喜欢爱哭的小孩子,所以我不能哭,我不能让别人讨厌我。
于是我便红着一双眼睛,对妞妞娘亲说,“桂花糕是刚刚从厨房里拿出来的,我也没有得病,每次郎中来给姨姨们看病,我都有好好检查的,我没有生病……”
“哼!谁知道你有没有病!成天待在那群不要脸的妓女身边!”妞妞娘回身把妞妞一把扯住,一巴掌扇到她脸上,大声呵斥,“妞妞,你给我说清楚,我啥时候没让你吃没让你穿了?啊,你现在可能耐了,还敢出去乱嚼舌根!是不是觉着舌头是多余的了?啊?”然后又揪住她的耳朵,让她抬头看着我,“你个臭丫头,你今天就给我把话给她说明白了,让她现在就滚出我们家,再敢过来,就打断她的腿!”
我终于憋不住,眼泪唰就流了下来,我站在原地,等着妞妞最后的判决,虽然我早已知道结果。
果然,不出我的意料,妞妞红着眼眶断断续续对我说让我离开,以后不要再跟她来往。
天空中开始扬起雪花,飘飘洒洒落到我的眼睛上,鼻子上,凉凉的。
然后迅速融化,与我的眼泪混合在一起,一滴一滴滑到脖子上,而后消失在胸口上。刺骨的凉意从心底里传上来,我想这个冬天可真是冷啊,连心都被冻得跳得更慢了。
最后,我一个人深一脚浅一脚朝绮春阁走去。
并不远的地方,我却走了将近半个时辰。
回到我与柳姨住的屋子,我便趴在床上开始哭。
从那以后我再没有主动去结交任何一个人,身边除了柳姨也再没有人会在我难过的时候安慰我,然后抱着我说,阮阮,别哭。
03
后来年岁渐长,我开始学习青楼女子须会的琴棋书画等等技艺。柳姨在我眼中似乎越来越矮,鬓边也多了几缕白发。
这期间,有一个小商贩看上了柳姨,说愿意给柳姨赎身,做他的续弦。当时绮春阁里不少人都很羡慕柳姨能有这种机遇,当然也不乏嫉妒与冷嘲热讽的人。
毕竟以柳姨的年纪来说,已经算不得一个女人的最好年纪了,遇到良人的几率微乎其微。结果偏偏那个小商贩还非柳姨不可了,要是不是柳姨,他宁愿谁都不要,这也就导致了那些将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想要跑去自荐枕席的人计划落空,而柳姨一时之间便成了众矢之的。
然而柳姨却拒绝了。
这让我十分意外,我想问柳姨为什么,是不是因为放心不下我一个人待在这里。
我一路尾随柳姨,走到房门口正想要进去,却听得里面传来几声压抑极了的抽噎声,我偷偷打开一点门缝,想看看现在的情况需不需要我进去。
我从门缝里看到柳姨正坐在窗边的凳子上拿着她最珍爱的那张绣着红梅的手帕压抑地哭泣,一边哭,嘴里还一边叫着一个人,似乎是——梅郎……
这时候我已经大概知人事了,也心知柳姨恐已下定了决心,他人多劝无益。
这么多年,我与柳姨两个人相依为命,她从来都是淡淡的,就好像对什么都不在意,唯独面对我时多了那么点人气。她从来没在我面前哭过,这是我第一次见她哭泣,还哭得如此肝肠寸断。
我想,爱情,果真是最碰不得的。
也不知柳姨还在固执地等待着什么,是在等她的梅郎?可要是那梅郎真的放不下柳姨,要来恐怕早已来了,这么久了都不见来人,估计以后也……
我不忍再想下去,将门掩好,转身离开,没再去打扰柳姨。
再后来,岁月就这么静悄悄地过了下去,我也没有再看到柳姨哭过,但我知道,柳姨没有放下那个人,她只是还在等待。
我眼见柳姨愈加憔悴,心内焦急却没有半点办法。
直到有一日,我无意间听到云姨提起了柳姨年轻时候的事,云姨比柳姨年轻许多,但在阁里的时间还是要比我长得多。所以,知道的东西远比我多,我有心想要继续听下去,哪知,云姨发现了我。
我以为云姨会骂我,但她只是将我叫进房间,里面的人出去了,只留下了我一个人。
她给我倒了杯茶,递给我。说:“我知道你想问你柳姨的事,我可以告诉你,也好了了你的念想,免得你成天学东西也不好好学。”她顿了顿,又道:“但,你绝不能告诉你柳姨,听见了没?”
我自然是一口答应。
云姨便开始说起她所知道的故事。
我这才知道原来柳姨并不像我从小就在阁里长大。
柳姨曾经是书香世家,但后来家道中落,她爹爹又染上了赌瘾,接着她便被卖进了绮春阁。
她也曾是执笔作诗,精通琴棋书画的女子,本想着嫁一良人,生几个孩子,而后相夫教子,生活平顺。
哪里知道会有被卖进青楼的一天,刚开始的时候,她逃跑过无数次,但每次被抓回来就是一顿毒打,久而久之她便被折断了羽翼,认了命。而她的家人也早举家搬迁离开了。
云姨被卖进来的时候也跟柳姨一样,是个倔性子,也被打过无数次,每次都是柳姨偷偷去看她,后来,云姨也认了命。
其实,故事的开端才刚刚开始。
柳姨爱上了一位书生,姓梅。
那位书生也爱惨了柳姨,但那位书生并不是富贵人家,家中只独一老母。会来绮春阁也是因为进京赶考落榜,一时意志消沉。
而爱上柳姨,恐怕是他自己也没有想到的事。
柳姨想随书生回乡,奈何赎身的银钱不够。
那书生也是个有志气的,又刚好那时遇见了同乡从小玩到大的一位伙伴,那伙伴正准备去京城做生意。询问之下得知,生意稳赚不赔。
书生便有些意动,去和柳姨商量,柳姨知他想去赚钱然后赎自己,于是拿出自己存的私房钱交于他。
书生离开那日发誓绝对不辜负柳姨,攒够钱便回来迎娶她。
柳姨挥泪与他作别,直至再看不到书生的身影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了房间,从此开始了她漫长的等待。
听到这里,我问云姨,“是那书生发达了,便忘记自己的誓言,然后抛弃了柳姨吗?”
云姨摇摇头,苦笑道:“阮阮,你要知道,不是所有人都无情无义,这世间还是有真心人的。”
我诧异地问:“那为何那位书生直到现在也不来将柳姨接走?”
柳姨笑着敲了下我的额头,道:“你这急性子,就不能改改吗?”
我吐吐舌头,喝了口茶,撒娇道:“好嘛,好嘛,我不乱说话了,云姨,您接着说。”然后就乖乖坐着等云姨接下来的话。
云姨接着为我讲道,“我后来有次遇到一位客人,是从京城来的。”她的目光飘远,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时候,“我无意中听到他提起了这位书生的事。”
原来,那位书生与同乡去了京城之后,刚开始几人确实赚了些钱,书生与一起的几人便胆子更大,生意做得更广。
只是没想到天有不测风云,几人的生意赔了本,那位同乡卷了剩下的钱就逃走了。
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被索债的找上门,打了一顿,并说几日后再不还钱便将他告上衙门。
书生饱读圣贤之书,下海做生意已经是违背原则,到如今又被威胁要见官,他慌了神,但好歹还是想起来,只要找到同乡将那笔钱拿来赔偿便足够了。
于是便趁着雨夜独自出门,想要尽快找到同乡。
我有点着急,于是忘记刚才说的话,急急道:“那后来找到了吗,云姨?”
云姨这次倒没再说我急性子,只是叹了口气,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缓缓道:“这我也不知道啊,我听那位客人说,有人最后一次见他也是在一个大雨倾盆的夜里,当时他正在过一座木桥,那人一晃眼,书生便不见了踪影,也不知是过了桥,还是掉进水里被水鬼勾走了。”
听到这里,我霎时浑身冒出一阵鸡皮疙瘩,颤抖着声音问:“云姨,那,那位客人是骗人的吧。”
云姨揉了揉我脑袋,笑道:“阮阮,其实我也不愿相信,我也希望他能活着,不管你信与不信,总之,你不许把我给你说的话给你柳姨讲。”
我想,为什么世间有这么多曲折的事,明明柳姨和那位书生那么相爱,书生也那么好,为什么让他死——不,或许他还没有死,终有一天,他要来将柳姨接走,然后两个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可我心里有一个声音,明明白白地告诉我,那位书生,大约,是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