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的咖啡店越来越多了，早上写字楼里总能看到人提着咖啡外卖杯。这让我想起那个咖啡上司。
那年，从法国来了个财务总监。黄色的寸头，蓝眼睛，看上去阳光朝气，又略显斯文。
人事部的欢迎邮件写道，他有著名会计师事务所工作的经历，第一次来北京，法国人，会说英语。他的法文名字一长串，我总是记不住。
记得，他每天背个双肩包走进办公室，包里放个装咖啡的壶。壶是不锈钢的，比普通暖壶小，还配个小白瓷杯。
他的办公室总是飘着淡淡的咖啡香，坐在那里开会或受训时，闻着咖啡香，不会漏掉他说的任何单词。即使是生僻的词，也能记下，回去查。
我们背后叫他“海咖” （heavy coffee） ，嗜咖啡的简称。这比他的本名叫起来容易上口。
公司饮水机里的纯净水，是他不认识的牌子，他从来不喝。
我们财务室的人都喝茶，女会计喝红茶，男会计喝绿茶。7-8个人喝茶也闻不到茶香，有的只是混浊的油墨气味。
闻过他办公室的咖啡香后，财务室也出现了咖啡，会计艾米每天早晨去咖啡店拿回一杯，仅仅是一杯就满屋飘香。
我们奇怪，茶与咖啡都含咖啡因，怎么气味差异这么大？原来是咖啡因含量不一样，咖啡含的咖啡因更多。据说咖啡因使人兴奋，怪不得外国人容易冲动。
可是，天天喝咖啡的海咖很文静的样子呀！有人反驳。
分析半天也没有定论。倒是财务室喝咖啡的人多了起来，但都不敢多喝。有人尝试上午一杯下午一杯，结果是寝食都难受。
真不敢想，海咖整天喝咖啡是啥感觉。
海咖喜欢吃中餐，尤其是宫保鸡丁和鱼香肉丝。
写字楼里有家四川餐馆，海咖到岗后的第一次部门聚餐，就吃到了宫保鸡丁和鱼香肉丝。
他能熟练地用筷子，他说，来中国前，天天练习用筷子。
他吃的很仔细，夹起菜来先看，再问是什么，然后闻一闻，最后放进嘴里。
他从宫保鸡丁里夹起花生，看了看，问"花生？"，我们点头，他放进嘴里。又夹起鸡丁，瞧了瞧，眼神示意，我们告诉他是鸡丁。他又夹起辣椒和所有的配菜问了一遍，然后说 "宫保是哪个？" 他认真的神情惹得我们哈哈大笑。
他吃的很开心，还特别学习了这两道菜中文名的写法。
于是，我们又有一大发现。原来咖啡因喝多了，脑子清醒，思维强悍。
海咖吃个菜多么认真啊！对照菜谱找宫保鸡丁的宫保是什么？鱼香肉丝的鱼在哪里？而我们吃了一辈子宫保鸡丁，可能也不知道宫保是什么；鱼香肉丝里为什么没有鱼？甚至不会想到这个问题。
日子在每个月记账结账中飞走，春去秋来，到年底了。
财务结账的结果显示，公司的业绩每月都比计划差，全年的经营结果没有达到预期。
他依旧只喝咖啡，咖啡使他保持清醒，思考怎么促进业绩的提升，怎么控制上涨的费用。他常常晚上8点下班。
据他说，晚上9点后，是他与法国联系的时间，因为那时法国还在上班时间。
这样长时间的工作，不喝咖啡恐怕真扛不住。
春节前的一天，他叫我到他办公室。
屋里依旧飘着咖啡香。他说公司经营业绩很差，你们结账有问题，没有把已经签合同的几单业务记入，还有某某费用要放到明年。赶紧重新调整。
我听明白了，说，已签合同的业务要按生效日期记账。
他不耐烦地说，" 听你的，听我的？"
我耐心地说，"如果调整，先修改合同，这样才不虚。"
海咖生气地说，"虚？你们不是喜欢虚的吗。你看菜名宫保鸡丁，宫保是个官名，那菜里只有鸡肉和花生。还有鱼香肉丝，菜里没有鱼，哪有鱼的香味？那都是虚的。"
什么逻辑啊，我不由得笑了。
他忽地地站了起来，两眼瞪着我，满脸怒气，满嘴法语叽里咕噜。
突然明白，我的笑，挑战了他的傲慢。只有母语最能表达愤怒。
停顿了一下，他又说英语了，"我生气，我要发火了。"
我平静地说，"你情绪失控了，等你冷静了，我们再说。"
说完，我走出他的办公室，刚回到财务室，他就怒气冲冲地追进来，站在门口大声哇啦哇啦，满口法语。见我不理他，他跑上前用脚踢我位置上的转椅。
看来太多的咖啡因使人疯狂。
我喝茶，茶讲究静心，和谐，但茶也有咖啡因啊。
我放开嗓门也对他哇啦哇啦，满口汉语，发泄一通，好痛快！
财务室战火纷飞，会计们全躲出去了，门口都是看客。
双方哇啦哇啦一阵后，停战了。
最后，他总算说了句英语，"你等着，看我怎么收拾你。"
第二天上班，就收到海咖的邮件，要求完成四份分析报告，完成时间分别是上午10点，下午2点，下午6点，明天早上9点。
当我按时完成第一份报告后，他挑毛病，我修改一遍，二遍，再修改，他要求重新做。直到下班第一个报告也没做完。我干脆回家休息。
第二天做第二份报告，也是反复做，要求重新做。第三份报告还没开始。他说，"你没有按时完成工作，扣年终奖金。"
这就是海咖式的报复。
于是，我写了辞职报告，理由是个人原因。但是，同事们都明白怎么回事，因为他们围观过我与海咖战斗的现场直播。
很快上海总部人事来了，说公司有几个部门投诉法国财务总监欺负中国人。其他部门有人已经写了材料，你也写一个，作为我们处罚的依据。让他以后回法国也找不到工作。
我认为，我与他的冲突有文化的，也有我们个人的误会。再说他以后还要生活工作。最终，我没有写材料。
在我等待新人接替工作的日子里，公司开除了海咖。没想到我还没有离开，他却先走了。
我并不觉得高兴，只觉得惋惜。
咖啡与茶自古就是并存的，咖啡因的含量，不能判定出谁优谁劣；咖啡因是死的，人是活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