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地自白
我最想出生在苍凉的漠北,做那脱缰而壮美的生命。枕着戈壁的荒凉风沙,策马踏遍厚实的贫瘠黄土,把《诗经》挂在脖子里画饼充饥,大刀阔斧地歌颂百年无水的褶皱河床,千年不雪的裸露山顶,万年不老的掠去飞鸟。
最后我会精疲力竭地倒伏在这片坚硬的黄土上,像夸父一样,我的热泪会活成它奔涌的河流,我的鲜血会铺成它甘美的花海,我要与这片土地世代为亲,我要做它缄默的、股掌之间的情人。
我曾经甘愿做这样一个贫穷且夸张的诗人,在黄土地沧桑的胸膛里写诗又老去,在它浑浊的汗水里被销蚀,在它滚烫的怀抱里,被铭记又遗忘。
后来,时代的风声刮过来,我带着生长满滴血荆棘的梦想远离故乡,离它而去。只剩下光秃秃的黄土地,像大地丑陋的眼睛,它在这儿苟延残喘,它像一粒难堪的扣子,缝起了少年们困兽犹斗的叛逆,却缝不住岁月年代悠悠的伤口,缝不住苍老的心里,一份叶落归根的痛苦。
“人这辈子最远能走到哪里?”
是风尘仆仆的乌托邦吧。每个背包而行的信徒都孤独且痛苦,贫瘠瘦削的信仰在同样瘦骨伶仃的胸膛里举步维艰。我们每个人都被一片深沉原始的黄土哺育,我们在这里,牛羊在这里,山川在这里。诚恳的人们在这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这里繁衍后代,生生不息。但不幸我们又是那不诚恳的勇士,远方的召唤在年轻雄美的身体内碰撞征伐,终于我们看不透越是质朴的生活,终于我们开始厌倦这样刻薄的生活。
我们以我们的少年意气与年少轻狂为剑,挥舞着、狐假虎威地追逐着自以为是的所爱。我们背叛着这片与我们肌肤相亲的黄土地,我们对着远方触不可及的丰沛趋之若鹜。却看不见被辜负的土地的失魂落魄,却看不见时光的背风口里,一抔黄土的尸体被捧起,戳痛了时代脆弱的脊梁。
我们像每一个被生活眼花缭乱的凡人,在俗世的荣华富贵里周旋,在醉生梦死里泅游,可我们还是那只蠢笨的木鱼,世情的网不用收紧,便自愿献身。
最后一路走来,我们经历了颠沛流离,历劫了乱世为家,而最后相忘江湖却始终无法对自己坦诚。每个离开黄土地的人都已经垂垂老去,归乡早已经流离失所。你拖着未被世俗斩断的断臂残肢,在这片你寻到的极乐乌托邦里折戟沉沙。
终于你不再为了明日抒情,也不再为了末日狂欢,你笔下的意象在你的诗里像少女一样活泼辛酸地死去。
你缴械,你投降。
世事的无穷无尽终于耗尽了你,你失去明亮的自尊,匍匐在自己千辛万苦寻得的沃土上,然后你像夸父那样干渴而死,却忘记你曾经拥有一片黄土地的深情。
你死去,却又要下一世的人间。
生命的本质永远是那么的徒劳,徒劳得让人厌弃它的轮回。而人注定要为了自己一时的贪欲与追逐而受苦,而箠楚。
你永不瞑目地倒地,却望见那片朴素得被你忘却的黄土地慈悲地回望着你,噙满多年未落的悲悯的泪。那是你的情人,你的父亲母亲,你渴望的乳汁,你所有的命运。圣洁的生命体们仍然在这里交媾,孕育,而这片圣地是你回不去的原乡。
可人生的一言难尽处,就是当若爱恨远去,静水流深时。远行的游子脱去光滑的棱角,卸下犹豫的包袱。与曾短兵相接的岁月把酒言欢,与曾捉襟见肘的生活握手言和,被一颗尘心所宽容,回到那片麦穗金黄稻谷飘香,生命饱满得欲为之落泪的黄土地怀抱中去。
怀着那颗赤子之心,千山万水,与它坦然相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