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宴设在会从馆。
最上首的是绛色九章常服的李毓临,他左手边是青年才俊裴少卿和礼部的张肖,对面是那宁都王公良贺博和大使臣隋迩。因是接风宴,气氛并不严肃,丝竹声咿咿呀呀舞乐声缠缠绵绵,勾得人心中发痒。
“久闻宁都王大名,今日一见果真风采非凡。”李毓临嘴上说着恭维,神情却颇为懒散,松松举起一杯酒,也不待公良贺博应和便放到唇边,“小王先尽,宁都王请随意。”抬袖一饮而尽。
有礼有节、不动声色的轻慢。
这不像李毓临的作风。裴楚探询似的看了看李毓临,意料之中没有得到回应,当下有了计较;而宁都王身边的隋迩狠狠皱起了眉,黝黑的脸上露出几分狠厉的神色。
“太子殿下雅人雅量,”公良贺博却浑不在意,大大方方地起身行礼,“公良敬佩。”
李毓临轻轻朝他点点头, “既是洗尘宴,诸位也不要拘着才好,”他慢悠悠地坐直了,露出往常春风般和煦的表情,“大俞好客,既接待了诸位便定要宾主尽欢。宁都王大度,余便先自罚一杯;往后在鄙国遇到什么麻烦,尊下尽管找东宫便是。”他似笑非笑,眼神却温润许多,这个人真是神奇,明明这一秒的他和上一秒的他那么不同,你却挑不出有什么突兀之处来。
“殿下不介意的话称呼小王仲源便好,”公良贺博亦爽朗笑开,“今日得见大俞地大物博,小王着实叹服。可有一样礼物,仲源却想着无论如何都要都要让殿下见一见——绝对和那些俗品不同。”
“哦?仲源兄知情识趣,这会儿竟还有新奇的?”李毓临好奇地挑挑眉,“如此慷慨,却之不恭——”
“殿下。”正说着,弯腰弓背的宫人趋步而来,“岐扬君到了。”
“嗯,让他进来。”李毓临的脸上露出微妙的笑意,落在众人眼中,大家的表情便也微妙地一变。
“岐扬君前些日子受了伤,这些场合本不该来,”他心情大好般朝公良贺博颔了颔首,“可实在仰慕宁都王已久,说什么也要见上一见,还请仲源兄不要见怪。”
眼见太子殿下迅速地编了个这么扯的谎话,在座诸人心里俱是“噫——”的一声。
“哪里哪里,仲源才是听闻慕容公子大名已久,”公良贺博神色不改,丝毫没有被冒犯的怒意,“今日若得一见——”
说话间一身素衣的慕容冲从偏门进来,公良贺博也神色如常地点点头,“——果然不同凡品。”
“你们可莫要再夸,再夸下去他就真的要傲到天上去了。”李毓临笑着抚掌,示意慕容冲坐下。环顾宫殿一周,却发现只有末席留了两个座位,离主座远远的,矮在一小片阴影里。。
“怎么搞的,”他皱皱眉,干脆直接对慕容冲招招手,“到我身边来。”
众人心中便又是“嘶——”的一声。
慕容冲也不推辞,熟门熟路地穿过大殿跪在李毓临面前,“微臣来晚了。”
表情冷冰冰的。
“不怪你,”李毓临扭头吩咐宫人,“在边上放个偏席。”
“殿下不用,”慕容冲刻意压低了声音,怎奈此刻的大殿实在是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让微臣奉君侧就好。”
“也行,过来吧。”李毓临招招手,示意慕容冲转过头看公良贺博,“这便是和你提过的公良大人。”
“久仰大名。”慕容冲却只是抬起头行礼,一双凤眼淡漠而冰冷,宛如死水。
“久仰久仰。”公良贺博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些玩味的神情,他身旁的隋迩却慌乱地低下了头。
“哎你看看,好好的礼物都被他打断了,”李毓临带了几分责怪的语气看向慕容冲,“公良大人的礼物小王可还没有见呢?”
“不急不急,小王这礼物,就是要人越多越热闹。”公良贺博有些狡黠地笑了笑,拍了拍手示意殿外的人进来。
“咿——呀——”殿里骤然起了一阵尖利的人声。说不上是哪里的唱腔,锐利地划破了空气,嘈杂的舞乐声紧接着响起,一队美女推着个百花攒金球袅袅婷婷地出现在大厅。和优雅的宫调毫不相同,吹奏声乒乒乓乓、蓬勃又嘈杂。中间的金球被水钻镶嵌着,足足有半人大小,若有若无地还散发着惑人的香气。
“那么大的金球,便让臣下猜一猜,是南域的美人还是北封的歌姬?”张肖在堂下枯坐许久,总算找到机会开了口,“听这声音热热闹闹的,我猜……”
“都不对。”公良贺博得意地笑了笑,一拍手,那攒金球啪地凭空裂开,从天而降一阵花雨。衣袖纷飞之中闪出一个艳红的身影,人影踩着下落的红莲花瓣腾跃起舞,晃眼看去竟像是“步步生莲”的景象。影子一边凄厉地和着歌一边往空中撒着玉兰花瓣。紫红色的花瓣宛如被幽灵指引一般,神奇地排成不知名的形状,红色落英纷飞,所到之处尽是异香。
叮叮当叮叮当——高亢的罄声上扬,又急促收在音尖上。钟磬声断之时那人也断了线似的停住,绵若无骨地仰面伏倒上。众人这时方才见影子是个身长八尺容色秀丽的男人,化着鲜红妩媚的桃花妆,脚下还踩着刀尖似的高跷。尚来不及惊叹,音乐骤转,哀艳衰糜的气息弥漫开来。
男人尖细幽深的嗓音渐起,宛转地和着鼓点唱起曲子来——“相思树头——流年暗度——春意空好,无端又被西风误……”水袖覆面,长发纷飞,他的腰肢柔软得可怕,像是黏在舞纱上。“人间俯仰今古事,白头幽眇无人识——”再抬头时,他的妆面已然变成血红,衬着灰败肤色,竟然显得荼败到极致,有几分惊心动魄了。
“叮!”又是在音尖尖锐地一收音,男人深深冲着李毓临拜服下来。
“贱婢阿兰。”男人说话的声音和唱歌时毫不相同,几乎是低沉喑哑的,像是钝刀刮在钢板上。
“好极,好极。”李毓临惊叹一声,看见大厅的地上沁了层层叠叠的花汁,却是男人舞蹈时写下的曲词。笔锋遒劲有力,鲜红的墨色却妖冶而鬼魅。饶是他再见多识广,也着实被这个男人惊了一惊。颇有些迷惑地盯着男人看了许久,方才开口,“焉罗果真多能人艺伎,名不虚传。”
“殿下可喜欢?”
“宁都王好意,自然喜欢。”
公良贺博满意地笑了笑。
在一旁的慕容冲脸色却阴郁了几分,拾起酒壶又为李毓临斟了一杯酒。他修长手指缓缓从李毓临手背上流连而过,末了幽幽停在他指尖,留下一小片暧昧的红色。
厅中鸦雀无声,一票人不约而同地拿起酒杯遮住了抽搐的嘴角。
“啪”地一下,却是裴楚的酒杯倒了。
“‘余音三日,绕梁不觉’诚不欺我,”裴少卿惊讶地睁大眼,颤颤巍巍扶起酒樽,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赞赏和歉意,“公良大人,你看看我这酒杯都站不住了。”
哄然而起一片笑声,气氛终又松快起来。
“诸位看得开心就好,”公良贺博终于露出了 “一切如常进行”的笑脸,“可有一点——阿兰可不是焉罗的巧匠。”
“哦?”李毓临挑挑眉,往男人的方向凑了凑,“你是哪儿的人?”
男人伏在地上的脊背剧烈地抖动起来。
“抬起头说话。”李毓临觉得奇怪,不由又往前倾了倾。跪着的人抖动得更加剧烈,几乎像是要整个身体贴在地上一般。
“殿下叫你抬起头说话。”公孙贺博见他不动,冷冷地重音重复了一遍。
男人的抖动骤然停止了,却死死维持着贴在地面的姿势,像只青蛙似的四肢匍匐,极其缓慢地扭起头——
李毓临倒抽了一口冷气。
那个人的眼睛像是块凝固的坟地。深潭一般的绝望把他脸上的所有颜色吸收殆尽,只余下薄薄一层灰败的皮依附着骨架,凹陷的、沟壑纵横的、死寂的。
李毓临见过许多将死之人,这个人的眼神却仍然让他心悸。他微微垂下眼,避开了这张坟墓似的脸。
“殿下也许没见过这个人,但却一定听过他的名字。”公良贺博的神色又得意了几分,“他的大名叫秦意。”
书仙秦意。
瀛楚送到焉罗的质子。
慕容冲再去斟酒的手晃了晃,李毓临眼疾手快地扶住了酒樽。
“公良大人真是让我出乎意料。”他迅速抽回手,笑了笑,“瀛楚南王的幺儿,大名鼎鼎的书仙,孤没有记错吧?”
“现在可没有什么瀛楚南王,”公良贺博得意洋洋地摇摇头,“只有一颗悬在焉罗城上的腥臭头颅。”
“哈哈哈哈哈哈,宁都王好气魄,”李毓临大笑着往玉座上一靠,修长手指轻轻扣着青玉桌案,“宁都王费心,如此大礼,小王倒是不敢收了——调教这么个人,想必是也费了不少心思吧?”
“殿下此言差矣,”公良贺博摇摇手,“这么个东西取乐便好,到底身卑肉贱,怎么好送进东宫。往后殿下要是想看,随时召唤便是。”
李毓临干笑两声,见那秦意空洞洞地死盯着玉桌,心里一阵发毛,只皮笑肉不笑地挥手让他退下。
丝竹管弦终又重新识眼色地奏起来,酒令玩乐的声音很快盖过了这段插曲。
“你冷不冷?”李毓临偏头一看,身边的慕容冲一张脸面色煞白。
早春三月,冷个鬼。慕容冲摇摇头,拿起炙鹿肉边上的秘边银刀低声问:“我帮你切?”
切个鬼,李毓临翻个白眼,“你自个儿退下吃饱吧。”
“你这儿角度比较好。”慕容冲面无表情地开始切鹿肉,仗着距离远,颇有些放肆地打量着隋迩——男人黑瘦矮小,穿着朴素的黑色劲衣,吊梢眉驼峰鼻,是个凶狠阴鸷的五短长相。
许是打量得狠了,那人像是感应到什么般抬起头望向他,慕容冲还来不及收回目光,对方却慌慌张张地迅速低下头,像是藏着什么似的——这人太古怪了,全身上下都闪现着一股奇异的不和谐。如若真的见过他,他绝对不会忘记。
可他偏偏没有关于这类人的一丁点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