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离婚案
每周就见一次面,见了面还是谈案子。
我总是觉得,我和陈海平的相处模式,像同事,不像恋人。
他自顾自地叙述起那起在网上闹的沸沸扬扬的药业大亨谭青云和网红妻子“淳子酱”的离婚官司,然后沉默了几秒钟,注视着我的眼睛,问我怎么看。
老实说,作为一个刑辩律师,我对离婚这种民事纠纷不是很熟悉,何况学生时代背下的那些法条,早就在疏于使用的时间流逝中忘的差不多了。但既然聊起来,又不得不接招,我可不想在业务水平上输给他。
“那也就是说,女方想离婚,而且掌握了男方出轨的证据,根据婚前协议约定,若男方出轨则婚内共同财产全部归女方所有,且子女将由女方抚养;而男方不愿意离婚,不想失去儿子的抚养权,我说的对吗?”我为陈海平的案件描述做了总结性发言。
“基本正确。但准确来说,我的委托人不是不想离婚。如果可以争取到儿子的抚养权,离婚也是可以接受的。”陈海平放下手里的咖啡杯,微微笑着说。
我顿时火了,不顾咖啡厅里安静的氛围,冲着陈海平嚷起来:“婚前协议,白纸黑字!他对婚姻不忠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孩子?这种人就是活该。我说海平,这种人的官司你也接啊?”
“赚钱呐,林大小姐!”陈海平一声叹息,“这种有钱人的案子,很难得的。难道你让我去做慈善,做法援啊?那我什么时候才能攒够钱,把你娶回家?”
“好了好了,算你有理。”我托着下巴,撇了撇嘴接着说,“但是你知道的,有婚前协议在,这官司没得打。”
“事在人为嘛。”陈海平从手提包里掏出一个文件夹,推到我手边,“在这段婚姻中,我们承认,男方确实存在过错,但女方也未必干净。如果我们能证明女方在婚姻关系中同样存在过错,或许这官司还有转机,或者庭外和解当然最好。”
我翻开档案夹,一个清秀的面孔映入眼帘,名字一栏里填着“安天命”三个字。
一、绑架案
铁闸拉开,那男人戴着手铐走进来,在看守所民警的护送下,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他看起来有些憔悴,胡子野蛮生长,眼袋下垂,皮肤的褶皱间刻画出些许肮脏。
我翻开档案,干咳一声,熟练地说出大段的开场白:“安先生您好,我是您的代表律师,我姓林,您可以叫我林律师。是您的朋友沈芳琪小姐委托我,为您做无罪辩护。我这一次来,是想和您聊一聊案子的细节,希望您能对我实话实说,我也希望我能尽力帮助您。您别紧张,今天的对话,我会帮您保密,这是我们律师的职业操守,请您放心。”
“谢谢您。”他说话很客气,“但是,我不需要,您请回吧。”
又来了,这种拒不配合的当事人真是烦人透顶。但我还保持着职业律师的职业假笑,拔开钢笔盖,再盖回去,以此压抑内心的焦躁。
“我希望您清楚,检方是要以绑架罪对您进行起诉,根据我国《刑法》第二百三十九条的规定:以勒索财物为目的绑架他人的,或者绑架他人作为人质的,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无期徒刑。我劝您还是再考虑考虑。”
他抬头直视着我,嘴角微微发颤。
我接着说下去:“我有信心,您的案子,我可以帮您打到无罪,或者至少,把绑架置换成诈骗,最多判三年,扣掉假期,很快就可以回家了。”
他还是不吭声,但我从他的表情中看出来,他的心里在盘算,他动摇了。
我把钢笔揣进西装口袋,合上档案夹,笑着对他说:“这样吧,你好好考虑一下,我们下次见面再谈。”
走出看守所,我打了个电话给陈海平,他托我办的事情,我已经办好了。
明明是离婚案,怎么又牵扯出绑架案?
陈海平说,谭青云的儿子谭宝儿三个月前遭遇过一起绑架,谭青云怀疑是妻子伙同其前夫找朋友去做的,为的是逼谭青云拿钱给他们的女儿看病。对,谭青云的妻子“淳子酱”,也就是“李梓淳”,和谭青云结婚的时候隐瞒婚史,她十七岁的时候在乡下生过一女儿。那女孩有先天性心脏病,她前夫三天两头去求她接济。
绑架案发生的时候,正是谭青云发飙放狠话说再也不会出钱给李梓淳贴女儿的时候。李梓淳说女儿心脏病做手术还需要二十万,谭青云非但没有给,还冻结了李梓淳所有信用卡。
绑架案发的当天,本该去接儿子放学的李梓淳因为追尾事故耽误了时间,这才让绑匪有了可乘之机。绑匪张嘴索要二十万,还点名要李梓淳去交赎金。谭青云当时就猜到是妻子自导自演,却没忍心拆穿她。可怜天下父母心,二十万不是个大数目,想着借坡下驴,这事情也就过去了。可谁知道绑匪又来了第二个电话,要五百万,还送来了谭宝儿的断指作要挟。
李梓淳当时就吓晕了,谭青云也惊呆了,李梓淳顶多是骗钱,不会对自己的儿子下如此狠手的,想必是中间出了什么岔子。或许是本该配合演戏的“绑匪”,见钱眼开,做了真绑匪。李梓淳坚持不让报警,她打电话向前夫吴向阳求助。吴向阳做过多年协警,也算是经验丰富,他答应会帮李梓淳把孩子找回来。
谭青云不知道吴向阳用什么方法锁定了绑匪的位置,反正结果就是吴向阳为了拦截开车逃逸的绑匪,惨死于车轮之下,绑匪也因事故车辆起火,葬身火海。
网上第二天就出了热搜新闻,说吴向阳是见义勇为,人民英雄,是协警之光等等,谭青云怀疑是有人在暗中引导舆论,有预谋地帮吴向阳洗白。
虽然儿子谭宝儿最后安全回家,但孩子少了一根手指,谭青云咽不下这口气。他和李梓淳大吵了一架,提出离婚。谁知道李梓淳早有准备,亮出了谭青云出轨的证据,要求分割财产,争抚养权。
谭青云的意思是,他希望能证明,李梓淳是绑架案的始作俑者,这样一来他就有了胜出的底气。
陈海平去调查那起绑架案的时候,在警察局遇到了一个叫沈芳琪的女人,她在找律师,想给她男朋友安天命做无罪辩护。安天命是一个月前被警方逮捕的,他被谭宝儿的班主任指认为接走谭宝儿的绑匪之一。
陈海平答应接这个案子,但他不打刑事官司,就瞒着老板把这案子转给了我。他希望我能帮安天命脱罪,把所有事都推到吴向阳和李梓淳身上。
我仔细翻看了卷宗。
按照警方的说法,案发当天,是安天命从学校接走了谭宝儿,带他去游乐园,三个小时之后又把他交给同伙潘礼仁,让潘礼仁看管。期间潘礼仁打了第二个电话,将赎金从二十万提高到五百万。李梓淳向前夫求助,透露了绑架的细节,吴向阳以某种方式锁定了潘礼仁的位置,在拦截潘礼仁所驾驶的出租车时,与潘礼仁同归于尽。
这个案子确实还存在很多疑点。
比如安天命带走谭宝儿之后,为什么不直接交给同伙,而是带他在游乐园里玩了很久?为什么绑匪分两次索要赎金,一次二十万,一次五百万,会不会差距太大了?为什么吴向阳要去拦截绑匪,他是怎么找到绑匪位置的,他又为什么要以生命为代价去和绑匪同归于尽?
也许正是像谭青云推测的那样,一开始的二十万,是李梓淳和吴向阳的自导自演,而后来的五百万,则是潘礼仁的自作主张。
这个案子越来越有意思了。
二、诈骗案
安天命主动要求见我,这是个好消息。
我带了录音笔,坐在他面前。
“事情是这样的。”那男人冷静地述说起绑架案的起因经过,“玲玲被查出心脏病,需要做手术,手术费二十万。吴向阳去找他前妻,李万霞,她原来叫这个名字,她不愿意出这个钱。老吴也没有那么多钱,他求我帮他想办法。我东拼西凑,借了二十万出来,可是临到缴费前,老吴遇到了电信诈骗……”
“那二十万?”
“对。我们报过警的,派出所应该查得到记录。”他接着说下去,“玲玲的手术不能再拖了。我想到一个办法,有点冒险,但我必须去做。”
“绑架谭宝儿?”
“不,不是绑架。”他低下头,深深吸了口气,“顶多算诈骗。我接走谭宝儿,带他去游乐园玩儿,然后再给谭青云打电话,骗他说我绑架了谭宝儿。谭青云找不到孩子,自然会相信。二十万不是一个大数目,他一定会付。我打电话给吴向阳,告诉他医药费的事情我已经解决了,谁知道他转头来质问我,是不是我绑架了谭宝儿。我说是,但我没想伤害那孩子,我只是想要二十万,我想救玲玲。”
“那后来的绑匪呢?”我追问道。
“我不认识他。”他说,“我和吴向阳通过电话之后,再回头就找不到谭宝儿了。我去监控室,监控录像拍到谭宝儿在游乐园门口上了一辆出租车。我记下车牌,打电话去公司查,托了人事部的关系,拿到司机的姓名和住址。”
“然后你把地址告诉了吴向阳?”
“是,但是地址没有详细到门牌号。”他接着说,“只有一个大概的街区。我知道吴向阳离得近,我让他去街区附近,按照车牌找潘礼仁的出租车……”
“然后……他就出事了?”
安天命顿了顿,眼睛里泛出泪花:“是我对不起他……”
“所以你没有绑架,也没想过伤害孩子,你只是带他去玩儿,对吗?”
他轻轻点头。
“那你做的这些事,吴向阳和李梓欣,就是你说的李万霞,他们知道你的计划吗?”
“吴向阳……”他撇了撇嘴角,一声冷笑,“像他那种蠢货,要是知道我这么做,肯定会制止我,说不定还会直接报警,怎么敢让他知道。李万霞,她那么辛苦才傍到大款,怎么可能拿儿子来冒险?”
“为了朋友女儿的手术费去犯罪,搭上自己的未来,你觉得值得吗?”
“玲玲她……她就像我女儿一样。”
“你和吴向阳是怎么认识的?”
我问完这个问题,对面的男人低下头,开始了长时间的沉思。他也许想起了什么宝贵的回忆,嘴角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他是第一个,真心帮助我的人。”安天命深吸了一口气,仰起头对着我笑,他笑起来很好看,他像是在发光,“林律师,能不能帮我带个话给沈芳琪?”
“对不起,安先生。”我苦笑道,“根据相关法律规定,我不能那么做。否则会有串供的嫌疑。我会被吊销执照的。”
他像是有些失落,抿着嘴,闭上了眼睛。
三、车祸案
我在报社见到沈芳琪的时候,她正在加班赶稿。听说我是接手安天命这案子的辩护律师之后,她立刻甩掉手边的工作,领着我去了写字楼的咖啡厅。
“沈小姐,在你的印象里,安天命是个什么样的人?”
沈芳琪端起咖啡杯,微微笑着对我说:“他是个很好的人。他为了送我和我快要生的孕妇朋友去医院,超速,连闯三个红灯,连名字都没有留下就走了。还好我是记者嘛,就联系了一下出租车公司,才找到他,帮他消了罚单。”
“他和吴向阳是什么关系?”
“朋友。吴向阳是他在这个城市唯一的朋友。”
“吴向阳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很善良,很老实。”她笑着说,“被上级欺负了也还是陪着笑脸。安天命就老吐槽他,说他太懦弱。这样的人居然可以做协警,是不是很好笑。”
“那你觉得,吴向阳为什么要去拦截逃跑的出租车呢?这件事本该与他无关呀,谭宝儿又不是他儿子。如果他真的是个懦弱的人,那他应该没有勇气,也没必要那样做吧。”
“也许我们都不够了解他吧。”沈芳琪低下头轻声说。
我拿出手机,翻出案发第二天的报道,下面署着沈芳琪的名字:“这个新闻是你写的吧。‘拦截绑匪事故身亡,当代英雄见义勇为’。你的消息挺灵通的。”
“你什么意思?”
“没猜错的话,这个报道是安天命让你写的,对吗?”
沈芳琪沉默不语。
“不出声,就是我猜对了。”我笑着说,“你放心,我不是来追究什么责任。引导舆论,这招很高明的。但说实话,为吴玲玲凑医药费,诈骗,绑架,这么大动干戈,我不相信这些是一个与玲玲没有血缘关系的外人的杰作。”
“林律师,我不明白……”沈芳琪的眼睛里闪烁着恐慌。
“我来讲一下我的看法,当然不一定对。”我放下咖啡杯,“吴玲玲心脏病需要手术费,她爸爸吴向阳凑不出钱,就去找孩子她妈李梓淳,李梓淳也拿不出这么多钱,于是呢,他们就想了一个办法,假装绑架谭宝儿,向谭青云敲诈。他们需要一个陌生人从学校接走谭宝儿,所以就找到吴向阳的朋友安天命,他们让他带谭宝儿去游乐园玩儿,争取三五个小时的时间。”
我接着长篇大论:“本来拿到二十万交了手术费,把谭宝儿送回家就万事大吉。可结果安天命这边出了差错,他把谭宝儿看丢了。谭宝儿被出租车司机潘礼仁绑走了。李梓淳收到五百万的勒索电话和儿子的断指,她一定以为是安天命见钱眼开,要来真的。她联系吴向阳,警告他务必要把谭宝儿找回来,否则就鱼死网破。所以吴向阳不得不去找安天命讨要说法。”
沈芳琪顺着我的话推测下去:“吴向阳拼了命也要抓到绑匪,因为他心中有愧,他害怕谭宝儿真的出事,李梓淳会和他拼命。”
我在沈芳琪面前打了个响指:“bingo!”
“但这些也只是我的推测。”我说,“安天命不这样说,他把一切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我也可以理解:他不希望玲玲有一个罪犯父亲,那对她的未来很不利。他让你帮忙,把吴向阳包装成一个英雄,这样一来,吴玲玲以后走到哪里,都可以挺胸抬头,告诉所有人,她的爸爸是为了救人才英勇牺牲的。他是个英雄,英雄不朽。”
“他为什么那么傻……”沈芳琪哭了,她用手背掩住泛红的鼻尖,“林律师,您一定得帮帮他!他不是个坏人,我不想他坐牢……”
“这些都还只是我的推测。我还需要证据支持。”我轻轻拍了拍沈芳琪的肩膀,“吴向阳去世以后,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能带我去看看吗?”
四、审判
“吴向阳和李梓淳才是绑架案的主谋,而你,只是帮朋友带孩子,你对敲诈和绑架毫不知情,甚至在孩子丢失以后,尽力寻找。这个案子证据不足,最重要的两个当事人都已经不在了,检方他们只能证明是你把孩子带走,只要你一口咬定,你只是受人之托帮忙去带孩子,那么很大概率是不会判的。”
我把整件事的是非利弊拆开揉碎了讲给安天命听,他坐在我对面,不置可否地沉默着。
“我知道你不希望玲玲知道他爸爸犯过法,但吴向阳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玲玲,她长大以后一定会理解的。但如果你执意要把所有罪责扛上身,玲玲会以为是你害死她爸爸,她会恨你的。”
安天命垂下头,他抿着嘴唇。
“还有沈芳琪,她真的很爱你。她在等你,她不希望你有事。”
“是我害死老吴的。”安天命仰起头强笑道,“谢谢你,林律师。但我不可以说谎。吴向阳和李万霞都是无辜的。是我自作主张,是我为了救玲玲出此下策。我应该听老吴的,我应该再想想别的办法。是我太傻了,害了别人,也害了自己。”
哪怕要坐牢,也要维护朋友在女儿心目中的形象吗?
手指捻动,钢笔在中指关节上转动两周,摔在桌子上。有一瞬间,我竟然酸了鼻子,想哭的冲动凝结在湿润的眼眶。
我压抑住强烈的八卦渴望,我想知道,他们之间的友谊,不是我这种外人可以理解的。
作为职业律师,我不该这样感情用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