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勇气可嘉
1
叶父是在叶秋快到的那几日才知道这件事的，叶秋推着车穿过记忆里熟悉的那个破旧小巷，叩开铁门的时候，屋里齐声传来父母的声音：“到了。”
叶秋摘下手套，露出那块被晒掉了两次皮的手背，他又脱掉了短裤，整个小腿和半截大腿都像在煤堆里浸过的一样，和大腿根处的白嫩形成一条黑白分明的界限。叶秋去烧水洗澡了，叶父只是坐在板凳上一口一口地抽着闷烟。
洗完澡吃过饭，叶父开始跟老家的亲友们道起此事来，一时间整个家族都像是炸开锅似的，不断有电话打来询问情况，叶父总是说：“到了到了。”也不似此前的沉闷了，好似在宣扬一件了不起且让他自豪的事来。
“刚得知你骑车过来的那两天，你妈嚷着要去找你，她还质问你幺爸，说‘幺妹，要是叶秋走不在了你要给我找回来哎’，你说说，人又不是在她们那儿走丢的，人家凭啥给你找嘛，”叶父开始跟叶秋聊起这几日的事儿来，“但你妈就是吵啊，怎么劝都不听，哎，这辈子我也是受够了她的，要不是有你的话，我和她早就……”
后面的话叶秋已经听过很多遍了，以前他会因为父亲的委屈诉说而心生怜悯，可现在他对此竟也没有太多触动，他只是淡淡地回了声“喔”，随后侧头看了一眼刘华琴，她正在外面洗衣。
“爸。”
“什么事？”
“我能跟你一起上工地吗？”
叶父愣住了，又深吸了一口手里的烟，一团灰色的烟雾散在空气里，他回道：“你确定？”
“恩，”叶秋坚定地点点头，“骑行路上借了别人钱，我要自己还。”
……
2
八月，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段，一连多日整个大地都在炎炎烈日的暴晒之下，尤其在满是钢筋混凝土的工地上，那种灼热的气浪几欲让人昏厥。
手握钢筋的时候能够感受到一种灼烫，像握着一块烧红了的烙铁，叶秋吃痛地把手松开，他的手掌毕竟不像父亲他们那样都长有厚厚的老茧，可以不惧灼烫。叶秋侧过头，看见叶父正拽起两条大铁，一手一根，似一点儿也不觉得烫手，扛上就走了。叶秋也一咬牙，忍痛一把握住那铁，迈开步子就往楼上赶去。
楼中要稍稍阴凉，每一间房都只拿砖和水泥砌了个雏形，里面立满了木头柱子，一层顶住一层，而在这些柱子下又塞了不少沾有水泥浆块的木板，偶尔在上面还能看见竖立的钉子，因此走在其间的时候也得万分小心。
跟着楼梯往上走，快到顶楼的时候就没有台阶了，只有十几条从楼上铺就而来的钢筋，钢筋上用铁丝扎着许多箍子，要上楼的话就只能踩着那些箍子爬上去，顶楼上也是横竖摆满了钢筋，在一块块规格不一的木板上，这些钢筋都是要按规律放置的，横竖交错间留下的矩形空格必须保证大致相当。
叶秋拿出了事前父亲给的一个铁质工具——圆柱状的模样长不到一尺，且由粗到细，到了末端又忽地往侧面一拐，几近九十度弯曲，露出个小而扁的尖来。父亲说这个通体银白的小东西叫“扎钩”，是吃饭的家伙，而钢筋上的那些箍子就是用它来扎的，把铁丝对折绕过两条钢筋相错的节点，再用钩尖勾住，然后飞快地绕上几圈便算完成了。
看起来蛮简单的，但一层楼板有数不清的这样的节点，错综复杂的钢筋遍布其上，若是做得慢了可能一整天也做不完，且只能蹲着作业。如此半天下来叶秋就感觉腰酸涨得不行，整个流程都是一件极为费时的事儿，扎完铁的箍子，得扎“马钉”，得扎“边梁”，在阳光直射的楼顶上，一切钢铁都在经过暴晒之后发出了更滚烫的热来，大伙就往头上顶个草帽，一边“挽着扎钩”，一边流着豆大的汗。
除了“挽扎钩”的活儿，抬铁上铁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儿，好多次，叶秋的肩膀都被压得生疼，坚硬的钢筋生生地把全部重量都搁在了突出的肩骨上，但周围的那些老师傅们都是这样过来的，叶秋也不想示弱，他死死咬着牙，硬是扛着铁也能走得飞快。中午时工人们往往会小憩一会儿，避一避炽热的阳光，在楼里随处找个遮阳的地方，拉出几块木板，用手随便擦一擦凝固在上面的水泥浆，便可以躺着睡了。
每天都是相似的工作，只是工作地点得视老板的通知而定，有时是在开阔的楼顶，有时也会是在积满淤泥和脏水的底层作业，脚踩进淤泥里的时候，也不知道底下究竟会有什么东西，有一次叶秋就一脚踩到了一根藏在泥里的铁丝，那细细的尖头直接扎进了脚肚的肉里，拔出来的时候足有半个拇指长，但这样的受伤几乎每天都会发生，除了被钉子扎到、被铁丝划伤，在上铁的时候还极容易被交错的钢筋打到，两条长达十来米的钢筋有时只消轻轻晃荡一下，便能轻易地把手指夹断。
这还只是些细碎的小事儿，听他们说此前有大意的师傅运送钢筋时没捆扎到位，数十条钢筋全在提升机上散了架，从几层楼的高空中笔直坠落，当场就把在底下洗衣的一人身体穿透。这种事发生的次数虽然不多，但每一次产生的后果都足以让在场的每一个人心有余悸，工人们只能力求工作中的小心谨慎，以此减小此类事件发生的概率，他们还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奋战在这艰苦的工地环境之中，日晒雨淋，累了就地而眠，他们已经习惯了这样遍布灰尘满是水泥浆味的地方，而让他们一直坚持下去的，也只是一个个小小的家罢了。
慢慢地叶秋就习惯了这一切，身上在每日的劳作中不断增添着新的伤痕，每天起床都能感觉到肌肉的酸痛和无力，有一个念头在心里乱窜着，叫他停下来，但叶秋还是执拗地要坚持下去，不仅是因为那份承诺，他还想证明自己能够战胜这苦难，只要是挡在他前进路上的。
3
日子一天天溜走，整个暑假有一半时间都花在了骑行的路上，过来也只上了近一个月的工地假期便到了尾声，临别时，作为学徒工叶秋只拿到了一千五百块的报酬，虽然有点少，但这些钱是足够了的，他也不在乎，只要那金额能够不妨碍他达成目的。
叶秋从工地上辞了职，去买了两件好看的衣服和一顶鸭舌帽，手上和脸上被晒脱皮的地方也长出了新肉，骑着单车穿梭在城里的时候又是一个帅气的男孩子了。他把单车打包寄回了山城，自己则坐上了返校的火车。
火车一路疾驰，叶秋看着窗外倒退的风景，眼神恍惚，他仿佛透过那小小的隔窗玻璃能够找到一些自己遗留在路上的脚印来，只不过，此次是归途罢了。他想起了四年前的那趟火车，是同样的线路，相近的班次，只不过火车驶往的方向相反，自己坐的位置不同。叶秋从椅子上站起来，四下望望——哦，他找到了，他那时坐的应该是斜前方靠窗的位置，那里刚好是两个位置并排在一块的——只不过上面坐着的人换了，叶秋又想起了她，他仿佛是看到了自己和她就坐在那儿：在愈来愈深的夜里，并肩而眠，但男孩没有睡，他一直在为女孩守夜，因为他要保护好她。直到女孩睁着惺忪的眼睛说：“哥哥，你快睡吧，妹妹也为你守会儿。”
“哥哥不困；
“哥哥答应过你，会永远保护你的。
“可是，你为什么突然就走了呢？突然就走了……”
偶，叶秋又突觉伤感了些，他不敢再去看那一片窗，他怕自己会忍不住哭出来，都过去这么久了，她已有了新的生活，自己应当祝福她的，至于这些苦痛，就让自己把它们写进书里吧。不需要有人明白。
4
又是一个新学期的开始，只是这一次代表着叶秋迈入了大三的门槛，这是一个极为重要的分水岭，也是标志着一个时间段的分界线，往后它会时刻警醒你：大学生活已过去了一半。紧张的人会由此变得更紧张，而本不紧张的人也会在这警醒下亦开始寻找方向和出路，一切都在紧赶慢赶，毕竟时间不会因为你过去的松懈而推延一切事物的到来，譬如学业、譬如工作。
但是这方向的寻找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很多人在大学四年也未必就能有个明确的目标，除了部分的确对专业感兴趣，且有钻研学业的基础和能力者，与之同为小众的还有终日浑浑噩噩、纵娱度日的人。
但两者所占的比例都并不大，真正占据大头的，是夹在两者之中，不上不下的群体，他们没有过于夺目的光环可以引人注目，也没有太过糟糕的缺点让老师犯难，相反，他们普普通通，其中的任何一个个体融入到人群里你都是难以再把其找出来的，他们对所学专业不甚感兴趣，但也从不会不交作业，不常挂科分数却也不比及格线高上多少，他们也会有一颗进取向上的心，偶尔会盯着某个目标去奋力实现，只是很难坚持下去罢了，偶尔也因为某个特殊的场合在人前出彩，但事情过后又会泯然众人，人们也会忘记那如昙花一现般的优秀。
这样的他们始终游离在万众瞩目的聚光灯以外，没有人能够注意到他们的存在，他们始终在优异和差劲中沉浮，所做的努力其实并不比那些优异生少，只是他们与之相别的兴趣和基础限制了这一切的发生，他们始终找不到自己的方向，并把一切的努力都投入到了一个本不适合他们的目标中。
5
学校来了很多新生，值得一提的是单车协会也获得学校批准正式成为社团了，一没事思琪姐就总爱叫叶秋去站站台子，总得给那些学弟学妹们露两手不是？但叶秋却总是走到地儿了只是远远地望着，只要展台那儿有太多的人聚着他就不敢上前去，似乎，似乎是有点儿害怕和人打交道似的。
他惶恐着，害怕着，这种感觉不知道是从何时开始出现的，但现在他确实是在一点一点地害怕和人交往，心里总会担心自己做得不够好，虽然他嘴上常说着“做自己的事，让别人说去吧”。
莫不是担心再被不明其间缘由的人误以为是死缠烂打、轻浮不恭的浑人？
为加快新人的融入作为副社长的思琪决定带大伙骑一次神女湖，但社团里的好多老生都有课来不了，叶秋刚好当晚空闲便主动接过了这次行程的护航任务。夜晚七点大伙在校门口集合，有车的带上车，没车的由社团干部帮忙租车，一行二十余人，在路灯下欢声笑语地向着目标前进，由思琪在前面领骑，叶秋在队伍的后半段护航。但由于夜幕降临，道路上又车流量较大，叶秋不仅得当心来往的车辆，叮嘱大家紧紧地靠边走，还得时刻注意队伍里有没有人出了状况落在后面的，尤其是在过红绿灯和十字路口的时候。然而还是出了一点意外，在一个快到终点的长下坡处，后面有女生在一个暗坑里滑倒了，叶秋示意大伙先走，自己则掉头查看。
“怎么样？受伤没？”叶秋停下车，迅速将蹲在地上的女孩扶起，开始询问她身上的状况。女孩道了声“没有”，抬起头，露出一张精致又有些泛白的脸，黑色的眼眸细细的，像夜空里的流光。叶秋帮她把车扶好，问道：“能走吗？”女孩点点头。
女孩踏上了车，叶秋就在后面跟着，直到抵达终点。一阵游玩后有人提议不如去茶山露营一次，大伙纷纷表示赞同，于是一行人便有的去租帐篷，有的忙着去买夜宵，中间又陆续走了一些人，还留下的只有十个左右，其中的女生不到三分之一。众人分为三拨上山，叶秋刚好和此前认识的那个女孩在一组的，担心女孩的体力不支，便一直在她身后慢慢跟着。此时已经晚上十点了，昏黄的路灯照着上山的路，寂静的黑暗围在四周，但女孩一点儿也不心怯，也没喊累，只是一直在奋力地踩踏着车，白色的风衣和黑色的头发都飘散在身后的风里，叶秋抬眼看去，她的身体仿佛都被包裹在一团柔和的暖光中，镌刻着一种坚毅，一种顽强的、不服输的倔强。
在一处极陡峭的斜坡女孩终究还是因为体力不支停了下来，车子却差点儿因此往坡下倒去，紧紧跟在后面的叶秋赶紧伸手去扶住车把。
“快捏刹车！”
叶秋轻喊了一声，手掌却不注意地碰到了女孩的手——滑腻柔嫩的触感。情急之下叶秋把女孩的手指和车把一并握住了，等到反应过来才急忙缩手。
“额……那个……以后感觉保持不了平衡的时候都记得第一时间捏住刹车，只有把速度降下来才能减小受伤的概率。”叶秋转移了话题。
“恩恩……”
女孩低着头。
“咦——，你以前没有经常骑车吧。”叶秋突然发现这辆单车的齿比有问题，他眼睛盯着车子齿盘看了一番，说道。
“恩，我今年大一，上大学前都很少骑车的。”
“你在上坡时仍挂的是中大盘，难怪会骑不上。”
“什么？”
“就是自行车的变速，上坡用低档，也就是链条挂小盘，这样骑着才能省力，大盘几乎只有在平路和下坡时才用。”
“哦哦。”
“以后你得自己学会变速，左边是前轮齿盘，右边是后轮齿盘，而车子总体的速度就等于前后轮齿盘相乘。”叶秋把自己的车靠在一边，一面说道，一面用手指在车把上拨动着变速器演示着。
“恩……”女孩再度轻应了一声，她尝试着拨动变速器，但链条却卡在牙盘里了，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距离太短了，以后变速得在地势改变之前变，不然链条可能会被卡住，”叶秋一边扶稳女孩的车，一边说道，“你先骑上去，只管踩踏板，我推着你走。”
女孩听话乖乖坐到车上，叶秋双手撑住龙头，两腿齐蹬，使劲儿把车子往前面推去，在轮子和踏板都齐转了几圈之后链条终于回归正位。叶秋擦了擦额头涌出的汗水，有些气喘地说道：“好了，我们继续走吧。”
女孩点点头。于是二人便再度骑走在被黑夜包裹的路灯下。
……
“学长，你很喜欢骑车吗？”女孩突然问道。
“恩呢，当然，我暑假的时候还一个人骑去了广东哩。”
“那我们有时间再来骑一次茶山可好？”女孩抬起头，露出那双如夜空里流光一样的眼眸，漆黑的眸子里仿佛窜进了闪闪发亮的星星。
“嗯呐……好。”
6
思琪和社长从山下带了烧烤上来，还有一箱啤酒，相约的众人也陆续到达，于是大伙便忙着撑帐篷，铺防潮垫，在这个位于山腰的观景台处，刚好能看到城市深夜窜动的灯火，大伙就地而坐，一边赏着夜景，一边在手电的照明下玩牌、喝酒，好不快活。
听思琪说：女孩的名字叫“雨珊”，叶秋加了她的QQ。
女孩早早地就钻进帐篷里睡了，叶秋给她发了消息：“明早我叫你，一起看茶山的日出。”女孩道了声“好”，便再无音讯。
由于帐篷数量不够，叶秋和其他几个男生打算就睡在外面，众人聊天玩牌直到深夜，等到累了就骑车去山中兜兜风，凌晨两三点，在无人的茶山中翻上翻下，寂静的道路上就只有车轮碾过发出的胎噪和大伙的欢声笑语，思琪没带厚实的衣服，叶秋就把自己白色的卫衣借给她穿了，思琪还夸叶秋：“不愧是一个人骑去过广东的呀，体力不错诶。”叶秋则是嘿嘿一笑。
车轮碾过铺撒在路面上的橘黄色灯光，是暖洋洋的柔和的光，在黑暗里将每一张脸照亮，两侧的树木在地上投下了一串黑色的影子，然后又在这骑行中飞快地被甩到身后去。叶秋很喜欢这样的感觉，好久未曾再有过这种温馨的体验，是一种一个人孤独骑行时所没有的感受。他拿出手机拍了又拍，他多想把这里的每一个瞬间都记录下来，他把它们发到了空间里，他也多想周围的人们都能体会到他心里的欢快，他想要寻觅更多的伙伴，有类似志好的，直率坦荡的。
7
距天亮只三四个小时的时候几个大晚上满山乱窜的“夜猫子”才终于回到营地，大伙找了个避风的地方，叶秋把背包塞在身下，就在防潮垫上挤着睡了。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叶秋就醒了，像是心里挂念着那件事一样。他起身四下张望，却发现视线里一片朦胧，他赶紧揉了揉惺忪的眼睛仔细看去，这才发现山里起了大雾，不仅昨夜城区的景色不见了，就连离观景台不远的一棵大数也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中。
看来，今早的日出是看不成了。
犹豫了一下，叶秋把这个消息通过QQ发给了雨珊。大伙陆续醒了，开始收拾东西准备下山，一个个都顶着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想来是没睡好要回到学校再补补瞌睡。
雨珊回消息说：“没关系，那我们下次再骑车上来看。”叶秋欣喜若狂，他转身看了一眼女孩所在的帐篷，依稀能看见她在在里面收拾东西的身影。帐篷被慢慢拉起，里面的人抬脚迈出，叶秋赶紧扭过头收回了目光，心跳得很快，也因为那句话他开始憧憬和女孩的下一次相遇。
“雨珊，我来帮你吧。”尽管心里有些忐忑，叶秋还是鼓起勇气走过去帮女孩一起收拾行装，但这样漂亮的女孩子身边也总不乏人的帮助，有好几个男生一起在帮着收帐篷，并且比叶秋更熟悉也更迅速。
弄巧成拙，有点儿尴尬。雨珊说：“其实你不用帮我的，这边的人已经够了。”
她站在一旁，静静看着叶秋。
“那……待会儿下山我陪你一起走吧。”
“喔，不好意思了，刚刚思琪说我坐一位学长的电动车下去。”
再度被拒绝，叶秋只好悻悻地收回了话，他低着头，眼中有些失落。
很快地，雨珊便坐上了一辆电动车的后座，随着第一批下山的人一起离开。临走的时候她对叶秋说：“下次吧，下次我们一起骑车上茶山来玩，看日落。”
如此一番话便让这个先前还陷入失落和沮丧中的男孩又振作了起来，他仿佛又看到了希望，并且因为这希望闪烁的光芒他时刻都感觉自己充满着力量。
清早的风从山外吹来，有些冷意，思琪又向叶秋借走了卫衣，叶秋有袖套护住手肘，倒不至于太惧这下山的冷风。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沿着盘山林道一路疾行，社长坐在前排的电动车上为大伙儿摄影，思琪则在前面领骑，但由于好胜心的作祟叶秋总想着时不时飙车冲到队伍的最前面，引得思琪不时惊慌道：“慢些慢些，注意安全！”
8
露营的经历暂时告一段落，后来叶秋又随着社团里的骑友们开展了数次骑行活动，邻近的数个区县什么风景名胜都被大伙走了个遍，合照时他们或是手捧头盔将单车立于身前，或是直接将车举过头顶，而在他们身后的背景，有时是风光旖旎的柳岸湖泊，有时是色彩绚烂的山川云霞，叶秋甚至还跟着他们一起去参加了比赛，见识了无数来自国内外一流的自行车高手，虽然在这场赛事里自己并没有拿到什么名次，但叶秋依然感到热血澎湃。虽然其间的境遇有所不同，但叶秋都会做一件相同的事，就是把所见所闻，有趣的和烦恼的东西都讲给雨珊听：
“姗姗，今天我听一个朋友说那些参加比赛的一个车架都是好几万呢，叫什么‘犀牛’战车……”
“姗姗，可惜你昨天没去，那里湖泊的风景可漂亮了，有晚霞，有飞鸟，就像一副油画一样……”
“姗姗，我想攒钱买一部相机，把旅行中的照片都记录下来，我要拍好多好多的照片……”
……
“姗姗，你不是说过我们什么时候一起去茶山看日落的吗？你什么时候有空……”
这样的询问得到回复的时间间隔在不断增加，往往是在一阵忐忑的等待后得到一句：“最近没空，下次吧。”
老实说，叶秋发现自己越陷越深了，从何时开始的？是第一次看见女孩那双如流光一样闪闪发亮的眼睛开始的吗？还是在自己第一次叫她“姗姗”时就开始了？
叶秋想不通，甚至那一句“姗姗”在第一次出口时也是他下意识叫的，他后面才意识到不该这么叫，这会让他回忆到一些过往的事，只是已经出口的说法，改不了。
他苦思冥想，终于思索到，似乎一切在第一次异样的心跳时便已有了苗头——在女孩第一次叫他“学长”的时候。
他总是那么容易被打动，也总是那么容易受伤。
“是不是她对自己一点儿感觉也没有呢？”若真是这样，她上次又为何跟自己说那些话？正当叶秋愈渐失望的时候又突然得到了女孩的邀约，雨珊说晚上图书馆见。
仿佛即将熄掉的火苗被添上了油，它们燃烧着，升腾着，发出扑哧扑哧的声响，那迅速攀升的温度就和男孩的心一样。在图书馆大门前的台阶上见了面，整个过程叶秋的心都全程紧绷着，他在时刻担心自己会不会有哪一点不得体的举止让女孩心生了厌恶，他翻着书本，但眼睛仍时不时瞄向坐在对面的雨珊，每看一眼心里的忐忑也会加剧一分。
从图书馆出来叶秋提出送雨珊回寝室，还给女孩买了盒酸奶，他在竭力展示自己作为一位男士应有的风度，也在时刻注意自己的语言举止以给女孩留下良好的印象。但雨珊似乎对此并不感冒，她接过了酸奶，但眼神平淡，似乎还有一点儿不耐烦。
“其实你可以不送我的。”她说道。
是和上次在茶山上截然不同的态度，但叶秋却想不通问题出在了哪里，听到这话他一下愣在了原地。
雨珊转身走进了宿舍大门，没有说再见，留在原地的男孩，黯然神伤。他在思索这前后的改变究竟是如何出现的，男孩一点儿也不能明白，是自己哪里做错了吗？
“会不会是自己做得还不够？”
良久后叶秋突然一拍脑门，似乎他找到了答案。
“不管能不能成功，总得试一试啊，不然会留下遗憾的。”
再过十来天就是学院里的双十一活动了，届时演讲与口才协会会举办一个表白晚会，经过多方打听叶秋知晓雨珊也是在协会里的，他打定了主意：这一次，勇敢一点！
总得试一试！怀着这样的念想男孩开始每天晚上都勤练起歌来，他一直都喜欢唱歌，只不过以前是在心情孤寂的时候唱，这一次却是满怀着期许和希望而唱，他要在聚光灯下当着全校同学的面把这首歌唱给雨珊听，他要大声地向她表白，对她说完一切自己想说的话。因此每天晚上室友都在宿舍看剧玩游戏的时候他就神神秘秘地溜出去了，一个人在楼道的窗口处练着歌，有时会有下楼洗漱的男生投来异样的目光，但叶秋也不在乎，他戴上了耳机，告诉自己不要去理睬他人的看法，因为这是一定要做的事儿。老实说叶秋唱歌算不上如何好听，他没有从小音乐训练的基础和条件，也没有一副生来就好的歌喉，但他还是在尽力地做着一切——认真投入，倾尽真心的。
书上说：只要人付出了真心去做事，他就一定不会被辜负。
书上说：态度大于一切，认真的人最可爱。
确有很多这样的桥段，它们深深扎根在各大偶像剧里，扎根在各种童话故事和励志书籍中——穷小子向心仪的女孩求爱，虽然他现在还没钱但却靠自己的真心实意成功打动了女孩，又或是一个其貌不扬的“灰姑娘”因为善良和单纯的心被心爱的人看中，但无例外的，这两种故事最后的结局都是“他们从此走在一起，一起奋斗，一起组成家庭，幸福地生活下去”，而故事之中让两人真正倾心的都不是源自外表甚至包括任何在身体以外的东西，他们深爱的只是彼此真挚的灵魂罢了。
9
“一直想找一个倾听我的人。我就在她身边，她就在我身边，我慢慢讲，她细细听，她的眼睛看着我的侧脸，温柔地靠在我肩，月光洒在她的身上，洁白的裙摆漾着银色的光。她的一切都属于我，我的一切也是她的，我们相望的时候，都不必说，眼睛里就已是领会，她笑起来会有两个浅浅的酒窝，两颊泛着淡淡的红晕，眼睛像天边的月牙，皎洁水灵。
“她就这样靠着我，头轻轻地枕在我的肩上，细长的发丝漾着淡淡的清香，我慢慢地向她说着我的故事，旅途的风景，还有，成长的记忆，我的过去，我们的未来，她都静静地听，不多说话，只是温柔地看着我。
“我们的眼睛相碰在撩人的夜晚，空气中的味道都被晚风撩得多情，身边只有，洁白的月光、闪烁的星辰，和，在空气中慢慢弥漫开的栀子花的味道。”
——摘自2018.11.8《秋的日志》
叶秋写下了这些话，用一个小纸条抄写完毕，揣进了兜里。随后他给雨珊发了条消息：
“你今天有空出来吗？我买了两张《毒液》的电影票，想先把票给你。”
“没空。”
“是有什么在忙的吗？”男孩问得小心翼翼。
“我要学习。”
……
“那等你忙完我再给你吧。”
……
10
“姗姗，你今晚会出来吗？演协有一个活动诶，很热闹的。”
那天发完这条消息叶秋便把目光转向了身前正在搭建的舞台，篮球场中间被各种颜色的气球装饰成一个心形，大伙张灯结彩布置场景，忙得不亦乐乎。头顶的天色已慢慢被夜幕笼罩，场上亮起了路灯，一切的装饰都包裹在橘黄色的暖光之中。
良久，QQ上回了消息：“要来。”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了，熙熙攘攘的人群攒动着，场上的音响放着和缓的音乐，摄像师正在调试着录像设备，男主持人穿着笔挺的西服，手握话筒站在场中——一切都烘托着温馨的气氛。男孩犹豫着，心里越发紧张起来。
“欢迎大家来参加本次双十一晚会，活动内容一共有五个板块，前两个都是表白流程……”周围的灯光聚拢在场中，主持人发话了，“……我们会在现场举手的人中随机抽取五名幸运观众，他们将会获得在场中为喜欢的人表白的机会喔，成功牵手的人我们更会送上豪华大礼，千万不要错过喔……”
在这样的讲话声中，现场开始欢欣沸腾了起来，围观的人群挥舞着荧光棒或用于拍照的手机，欢呼着。
活动很快就开始了，在主持人的一番讲话和现场的音乐调动下，气氛已被烘托至极致，主持人退到一旁将舞台中心留给上来的人，初始时并没有太多人举手，但在接连有人上去尝试以后举手的人也越来越多，而每一次都能赢得人们如海潮般的欢呼和尖叫——有给相爱多年的恋人补上情话的，有给同居一室相处友好的小姐妹“表白”的，还有孤身一人上去面对摄像头给在异地的爱人表明心意的。
很感动，在这温柔的背景音乐下，在人们欢欣舞动的灯光中，一切都像春雨滋润泥土般浸入人的心里，有些围观的女生甚至已经在拿纸巾擦着眼泪，但还是想睁大眼睛看着台上温暖的一幕幕，一边笑，一边擦着泪。相互依偎的情侣在人群中观望着，女孩往往会因这感动把轻靠在男孩胸膛的头再贴近些，男孩也是宠溺地摸摸怀中人儿的脑袋，再把温柔的目光投向场上。
“我和我女朋友相爱很多年了，不管发生什么她都没有离开我，但我一直欠她一次当众表白的仪式，我要向她表明我的心意，不管发生什么，她都是我永远最爱的人……”
音乐响起，灯光雀跃，每一个上场的人都认真诉说着自己的故事，而每一段故事都不缺少幸福与温暖，旧的一对走了，留下哭得稀里哗啦的观众们，又再上来一对新的人……
“今天我上来，但我女朋友不在这里，我在南方，她在北方，但是她一直都深爱着我，我也很爱她，我想在这里为她唱一首歌，希望她能听到。”又是一个小伙子站上了舞台，是一个人，唱得很慢，声音不是特别动听但很真诚，有种男生自带的磁性，他一字一句地唱着，眼睛望着前面被灯光染亮的夜空，唱毕后他对着夜空大喊道：“亲爱的，你听见了吗？我——爱——你——”
一切的气氛在此刻被点燃，聚光灯汇合的那一刻，音乐也至高潮，在短暂的沉寂后台下爆发出了更热烈的掌声，人们欢呼着，挥舞着手中的灯光，一边为台上的幸福祈祷和祝愿，一边用手揉着红红的眼睛。
他不是一个人，至少在叶秋看来他不是的，虽然他只有一个人在这里，但叶秋知道是有一份爱去陪伴和支持他的，让他有莫大的勇气和动力站上台去，让他可以不顾一切声嘶力竭地大喊出“我爱你”，因为那份爱值得他这么做。
可叶秋去想着这些的时候突然就黯然神伤了起来，曾几何时这种信念的支撑他也有过，他也曾即使怀疑一切也会去相信那份爱的感觉，因为这份支撑他可以去战胜一切，但是现在他没有了，愈加的思索只会让他更痛苦不堪，此前还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勇气在此刻几乎要全部泄完了，他变得彷徨和忧郁，在这个温暖的舞台上他感受到一种深刻的孤独，且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下面进入第二轮，只有五个上台表白的名额了喔，还没上来的朋友们得抓紧时间了。”主持人又发话了，叶秋身陷在围观的人潮里，低头沉默着，他几乎可以听到秒针转动发出嘀嗒的响声。
倒数第四个、第三个……
紧紧攥住的手心里起了汗，抬头，低头……
倒数第二个……
叶秋举起了手，并且因为害怕被同一时举起手来的人给把机会抢去，他举起手的同时脚也立马向前迈了一步，跨进了场内。
叶秋穿着一件白色的卫衣，慢慢站到了舞台中央，他先往四周看了一眼，慢慢把心里的紧张按下。主持人看见只上来了一个人，神情有些诧异，但很快便被挤出的笑容替代，他拿着话筒向叶秋走近。
“哇偶，上来了一个帅气的小伙子，他肯定是想向心爱的姑娘表白吧，让我们看看会是哪个幸运的姑娘呢？”主持人把话筒递给叶秋。
视线里是欢呼的人潮、暖色的灯光。叶秋拿着话筒，站定。
“我……我喜欢一个女孩，她也是演协的，但是我不确定她是否在这儿，”他慢慢开口说道，“她的名字叫珊。”
“哦——”
人群中发出一阵嬉闹的起哄声，后面传来骚动，能隐约看到人群中有一道熟悉的身影。叶秋想叫住那道影子，但嘴巴刚一张开又马上合拢了，若女孩不愿意，不管如何叫她也不会出来的。
“我一直在找这样一个人……”叶秋掏出了上次抄写的小纸条，里面有他想说的话，他面对刺眼的聚光灯，专注地读着上面的一字一句，他感觉自己的两颊滚烫得厉害，也能感觉到此时此刻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自己，但他还是要说下去，这样的决定一旦付诸了实施就一定会被坚持下去——有些事，不去做才是真正的遗憾。
说完了话，他抬起头，目视着先前那片发出骚动的人群，他知道雨珊就在那儿。
“姗，我希望这个人是你，可以给我个机会吗？我想好好照顾你，我们携手一起走下去。”
气氛在此刻再度被点燃，人们欢呼着，挥舞着手里的灯光——但女孩依旧没有出来——没关系，还有机会。叶秋咧开嘴笑了一下，扭头对身后的主持人说：“我可以唱首歌吗？歌名《白羊》。”“你是说在这儿唱一首叫《白羊》的歌吗？”可能是叶秋耽搁得有些久了，主持人先愣了一下，得到确认后才转身到后台去找人切背景音乐。
音乐开始前有一段短暂安静的时间，而在这段时间里男孩仍独自一人站在舞台中央，他是所有人此时的焦点，但男孩敏感的内心却不太适应这样的场合，他感觉到脸皮特别发烫，体表温度在不断地攀升中，他不敢去过多地抬头看望，怕看到那些注视的眼睛，怕看到那些眼睛下面镌刻的各种各样的表情，而表情下的任何一丝异样都有可能让他陷入慌乱。他是硬着头皮上的，像是披着块浸湿的毛毯冲过火场的逃生者，其间的每一丝热度，每一寸灼烧，他虽恐惧却也不得不闯过去。
“你有多少胜算，把我困在里面；你设计的城堡太糟糕，我一起飞就能逃跑……”音乐响起了，男孩很用心地开始了第一句，一切的氛围都恰到好处，或许真能感动到女孩呢，就像无数电视剧和励志故事里讲述的那样，付出真心的一方总能把另一方感动，从此谱写下一番感人至深的佳话。
但很快地，一切突然变得尴尬起来，他走调很严重，尤其是高潮部分，本就不擅长的高音在台上紧张情绪的干扰下变得更难以把控，他几乎已经能够听到周围人群的嬉笑和嘲揶，他是更不敢去看他们的，但即使眼睛没去关注那些目光，依旧能够感受到那些投放在自己脸上的注视此刻正发着灼烫来，又如一把把小针一样尖锐，它们扎在脸上，插进心里，在来回割扯着男孩敏锐的自尊。
和电视剧及故事书里描述的都不一样，尽管他已经很努力地练习了还是避免不了这尴尬的收场，歌曲本来有两部分的，但下半段直接被后台截掉了，短暂的愣了一下后他不得不自己为自己打圆场。
“我想……她或许不在这里吧，但我想为她做的，已经做到了，我不后悔上来过，因为不管结局如何，我都努力了。”叶秋咧嘴笑笑，他看着台下那团被簇拥着的人群，那道身影深深居于人群后面。眼睛里的光蓦地就黯了下来，男孩走下了场，将那些议论和指点都留在了身后，他只想快速逃离那些锋锐的注视，他想今晚自己该是最狼狈的那一个。
身后的喧嚣在持续，回望时依旧能够看到场上被温暖的灯光包裹着，人们簇拥着场中的一切，欢呼雀跃。男孩缓慢地挪着步，落寞离开，他想自己大概是不属于这里的吧。
男孩转过身，身影慢慢消失在远离舞台的黑暗中。他想起了高中时一位老师说过的话：“先不管他的歌声怎样哈，但这份勇气是可嘉的呀。”然而，人们往往只会被好听的歌声感动，少有人会留意到那份可嘉的勇气。
11
“不知为什么，下来的时候会很失落。一个人离开热闹的人群，离开橘黄色灯光照亮的篮球场，一个人迈过人来人往的小道，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回到安静的地方，没有人看得到的地方。远处灯火交替，人群热闹的喧哗，闪烁的霓虹、躁动的音乐，都将这种孤独衬托得淋漓尽致。黑夜在一点点蔓延，蔓延到每一个看不见的角落，只有远处偶尔闪过的灯光会照亮角落里这个孤寂凄清的灵魂，它们的热枕、它们的温度，就像这满天的星星一样，在寂寥的深空闪烁微光——我却只能仰望。”
——摘自2018.11.11《秋的日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