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人告诉我,有一天,我和父亲会平心静气的坐下来聊天。我一定会说:呵,开什么玩笑。
过去的十几年里,我和我的父亲几乎没有什么亲密交流。看到我的朋友们和她们的爸爸撒娇,讨要东西,我会略感失望,但也没有什么好羡慕的。也许是从小到大形成的默契吧,我从不撒娇,他从不和我开玩笑。
我早就知道,他是个和别人的爸爸不一样的父亲。
他不是个宠爱女儿的父亲。对女儿甚至比对儿子更严苛。他对我的要求是严厉而无理的。父亲不能看到我成绩上出现退步。小时候我考试不及格,他真的会让我跪一下午。后来我大了,成绩不如他意,他不会再让我罚跪,却用一种让人无法忍受的眼光看我。那眼神仿佛在责备我,我让他失望了。
我知道他是个严父,一直都是。我畏他,惧他。
高中那年国庆节假期,我在家躺着,惬意的看着电视,父亲突然喊我的名字。我连忙爬起来,懊恼的想,又要我滚去写作业了,唉。
出乎我的意料,父亲递给我一只红塑料桶,面色平静,声音低沉:“走吧,去钓鱼。”我很吃惊,不敢拒绝,连忙收拾好自己准备出发。
当时的我谈不上多高兴,暗想换个人该有多好,和父亲在一起,空气都是沉重压抑的。
顺着乡间的土路,我们走到了钓鱼的地方。那是一个麦地深处里的小水塘,水很清,周围是荒凉的杂草,岸边是疏落的几棵野树。树缝里偶尔传来几声鸟鸣。父亲蹲在树下拾掇鱼线鱼饵,嘴里轻轻说:“这里鱼肥。多吃鱼好。唔,对脑子好,能考个好大学。”我瞬间心绪烦躁,不耐烦的扭过头去,又有一点莫名的心虚。
父亲完全没有发现我的心思,他坐下来,盯着浮子,注意着水面的动静。我独坐无聊,又不敢打扰父亲,就四下里乱看,打发时间。
远处几户人家正在收稻子,那男人弓着腰,肩扛着沉重的麻袋把收获的粮食运到路边的拖拉机上。身边的妻子头扎着蓝毛巾,一次次弯下腰捡拾洒落地上的稻粒。我不由得自言自语“今年收成不错。”
“看着什么感觉?”父亲抬起头,看着这对夫妻,若有深意的问我。父亲居然跟我聊天,这真让我意外。意外归意外,我可不敢惹他。
“没什么感觉,农民不都这样嘛。收稻也都这样嘛。”
“看着可心酸?为捡两粒稻子,你妈连陷在泥巴里的沙子都要扣出来看看是不是稻子。”
我不说话,我还没揣测出他说这话的用意。
“我和你妈都是没出息的人,自个愿意守着两块地,当个农民。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咱只能种地,咱是没有文化的人。孩子,你以后呢?”话刚说完,浮子就突突地动起来,父亲把鱼竿使劲往上一挑,便有一条大鱼跃出水面,我赶紧把桶伸到前面,稳稳地接住了。我和爸爸在夕阳下相视而笑。
那天,父亲就没有再说话,专心地钓着鱼。我也静心等待,陪着父亲盯着鱼浮子,有鱼上钩,我就欣喜的叫起来,父亲那久经风霜的脸上也浮现出久违了的温暖明亮的笑容。
回家的时候,我提着盛满活鱼的塑料桶,和父亲走在弥漫着草腥味的乡间小路上。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拖的很长很长。我们没有说话,心却从来没有如此贴近过。
父亲的心思我都懂。他不想让我在家守着两块地讨生活,他想让我读大学,成为有知识有能耐的人。他希望我能够在未来活的漂亮,活的光彩。这些我一直都明白。我虽然畏他惧他,却从来不怨他,怪他。
小时候因为他对我太严厉我反抗过,但在点滴的生活里我也一直享受着父亲不易察觉的关爱啊。
父亲,你也曾在瓢泼大雨中用自己的身子为我遮风挡雨;也曾用那双搬过砖,砍过树的大手笨拙而又小心的为我煮粥;在我叛逆时期说要离家出走永远不回来时,你也偷偷抹下伤心的泪水。随着时光的流逝,女儿已经长大,那些你为我捉虾摘柿子的画面却日益清晰。那时你也是我的英雄,你的臂膀那样有力,能将我扛在肩上。
如今,父亲的两鬓已经斑白,身影也不再挺拔,但那望着我的的目光依然和儿时一样,饱含着期盼和希望,漫溢着无言的关怀与期待,如一条永不枯竭的河流。
后来我大学期间生重病住院,父亲忙的焦头烂额。我病情稳定以后拉着父亲宽大温暖的手,有时聊一下午。偶尔闪过傻念头,想像小时候幻想的那样,埋首他的怀抱。
爸爸的手掌松弛绵软,看着父亲花白的头发,温暖疲惫的皱纹,我不想假装他还年轻。
我跟他说我做的梦,他絮絮叨叨,漫不经心,跟我说自己脱落的牙齿,恢复了的膝盖,还有让他操心牵挂的丫头:以后不舒服就要看啊,要坚持锻炼身体。练字,写诗, 嗯,很好,很好,我们的家风。
我们坐在一起散漫无际的聊天,老去的父亲,如一条缓缓流淌的河,已经奔出激流险滩,流过收获的秋日的麦田,只有宁静和慈悲。
当我还是小孩子,穿着妈妈做的白裙子,傍晚,父亲偶尔给我们讲悠长如夏日的故事。有几次,我们睡着了,伴随葡萄藤的露水和无花果的果实。清晨院子里栀子花和夜来香的迷香弥漫着整个院子。
那时我们经常躲在后院里游戏。静默如凝滞的童年里乡村总是乱草丛生,仿佛有绿腰出入,里面藏着几个聊斋的故事。
星辰如洪流,裹挟着我们走入这亘古之河,如同父亲牵着他的儿女,拉着爷爷的手。
慢一点吧 ,慢一点,缓缓流淌的时光。我想,像个孩子漫步在河滩,依偎在你的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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